前抱住郑哲林的小腿,口吐鲜血地道:“快走快走,告诉凝香,我不能陪她了,让她找个比我称意的郎君好好过……”
杜杳恨之不已,忍着痛苦与泪,紧紧怀抱着布防图趁机逃走。
只是她又回过头,痛声悲切地说了句话:“你是天下百姓的功臣。”
窦群玉眼角余光,瞥见了布防图,登时一笑咽气,只是他这畅快豪爽的笑,再也没有力气出声,向天地宣告,只能吞入自己的腹中,终止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喉间。
杜杳开始了逃亡。
秋芳被韦延清的侍卫救了,只是无论如何也寻不着杜杳的踪迹。
事情流露了个七八分,那郑家不敢把布防图挑到明面上说,只道窦群玉与誉朝景王妃同出一伙,欲要谋杀朝廷重臣,如今一个死了,一个在逃,已派人去缉拿归案。
韦慎远先是命两百亲卫去找。
然后是五百。
再后来还不见人,父皇又有意与誉朝求和之中,不肯因小失大,韦慎远一气之下,只言他对这一类轻薄他人性命的软弱深恶痛绝,亲自领兵进入旭朝地盘,孤勇无畏,也不怕他一个骑马长跑犹如翻墙下坡般的人轻易死在旭朝关卡。
还好一众亲卫不是盖的,穿林越夜都不在话下,保护得韦慎远毫发无损……
韦慎远亲卫领队看到前面那个女子,独自行于林间道路,脸上衣服上都脏兮兮的,鬓发也乱糟糟,哪还有以前对他们多有关照的景王妃端庄模样。领头的眼眶一热,奔上前去单膝跪下道:“末将来迟!王妃放心,我们把王爷保护得毫发无损!”
杜杳先是一惊,几日潦倒,黑夜白昼,见到韦慎远一众人,也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神情,只以为是韦慎远有事来办,恰巧路途相同,她返他去。
她庆幸了一会,笑道:“看来我走对路了。”
韦慎远瞪了那亲卫一眼,到底谁才是王爷!
用得着向她说这些?
“难道不流血就算毫发无损?”他幽幽问了一句。
亲卫讪笑摸了摸头。
杜杳这才将目光正式落在韦慎远那里,却见他也风尘仆仆,发丝微乱,衣装也没有先时光亮。
“你们找了这么久,让本王掉过多少头发?”
亲卫辩解:“那是因为王爷……”韦慎远打断了他的话,又突然恨叨叨地看向杜杳,眸中怨气极重,声无起伏道:“笑什么?还有你,本王再不来,你怕是要走去海岛上当化石了!”
这里离旭誉边境十万八千里,他却不知,这位时常把家中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的女人,竟如此路痴。
杜杳不大好意思地笑笑,没有说话,看了一圈,没有空骑。她深知景王一向抗拒自己,也习以为常,故没有多想地对那亲卫温和一笑道:“还要麻烦周统领让出一骑借乘,与其他大人暂时同乘一路,多有麻烦了。”
毕竟不是她的人,杜杳也就尽可能客气了一些。
周统领当即找了一个下属说定,三人都没有异议,旁的人也深知内情,故都没有看成怪事,不管是相府还是景王府,风气一向如此。
然而韦慎远却似被人戳了肺管子,再也忍耐不住地道:“什么时候连你也这么没有规矩了?”
杜杳脚步顿住,向他莫明其妙看了半晌,抿唇思索这话的意思,然而马上那人仍旧坚不可摧,无法与她从在这里看到他出现的猜想重合。韦慎远要她过去。
这样确实比较合适,既然他不介意,那她也没甚好介意的。
韦慎远把人拉到马上,等开始回程,忽然问道:“遇见过老虎吗?”
杜杳失语,却又不能不答他的话:“我找大路走的,若是遇见,王爷怎么可能再见到我活着出现。”
然而无奈的语气摆明了在提醒他这是个白痴问题,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问什么破老虎。韦慎远辩白道:“本王以往只在笼子里见过老虎,没见过野的,好奇一下不行吗?”
过了一会,似是闲得无聊,韦慎远又道:“天黑了你怎么睡?吃的上面又怎么解决?一个人在荒郊野岭怕不怕?”他紧跟着叹了一声,失望道:“本王一直想找个机会出来历练历练,独自在野山里狩猎练一练骑射,只可惜身不由己,不能兴师动众。”
杜杳也没多想,认真想了想,回答他道:“睡觉躲山坡后,可以吃野果,怕是肯定怕的,就算王爷都能克服,也还是不要任性的好,万一出了什么事……”
韦慎远不耐打断她的话:“本王才不会蠢到自己跑到荒郊野岭,也不问路,也不找个好人家传信,必要找个还在长安的亲信家待着,等父皇和延清他们的人来。”
杜杳回答不上来了。
当时情况紧急,郑家的人追得紧,哪里容她思考?
韦慎远默了默,又问:“也没遇见过山匪打劫?若是遇到,你怎么出来的?本王可没那么多家底和精力去解决他们。”
杜杳心中到底还是难受了一下,即使两人并不怎么亲密。
她低过眸,淡声道:“没遇到。若是遇见了,应是还在寨上当压寨夫人吧。”
韦慎远冷冷嗤笑:“你以为当贼人的压寨夫人就只要一张好看的脸吗?还得懂得不要脸,死了都没人知道。”
这话着实不好听,杜杳没再接他的茬,只说了一句“我就当王爷是在夸我好看”就沉默下来,随后不管韦慎远说什么,杜杳的态度都始终不冷不热,叫人挑不出毛病。
一个时辰过去,韦慎远的话太过密集,开始杜杳还能应付,后来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他的话反问道:“王爷来这里是办什么事的?不要因为我误了行程,若是重要,只在前面随便一个镇上放我下来就好,有银子就好回去。不过保险起见,还请王爷留下两个人。”
她大致看过,林林总总共有一两百人,要他两个人应该也不算什么。
韦慎远忽而脸色凝固,听不懂他说话吗?
那边跟随的周统领再也听不下去,出声解围道:“王妃,王爷是特意来找您的。”
他强调了“特意”两个字。
也真是不能怪王妃这么呆,王爷关心人也不往明白了说,不是问什么老虎怎么样,就是怎么野外历练,又是让人心里不舒服的山匪搭救。若是果真不喜欢他的人听了,还能无感,但王妃秉持着嫁夫从夫,贤德内外,从未因王爷的怠慢而有过一丝怨言,显然不可能不在乎王爷。
王妃最厉害的一点是,知道王爷不愿与她产生瓜葛,甚至能做到界限分明,除了本分之事,从不逾越与王爷之间无形的那条线,也从不多想王爷。
可遵守这条线越是严谨,无疑王妃的青春年华,将要在雨打寂寞的时光里流逝。
没有心爱自己的人相伴,只有无法寄托的闺情。
周统领叹了声,即使王妃面上不显,可这样一个女子论情怎能不可怜,只是轮不到他们说什么罢了。如今经历王妃的生死不明,王爷好不容易有了急切的表现,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都想要助上一助,更别提现在眼睁睁看着王爷兀自别扭,把话越说越难听。
再者,有些时候的感情,不正是在那个人突然离开自己才悔悟过来的吗?若王爷真是如此,多少有点恃宠而骄,以前只习惯于王妃的贤惠,故认为无论自己怎么沉湎于过往思念,逃避现实,对方都会一直在。
周统领硬着头皮道:“还有王爷您,不吃不喝风餐露宿找了王妃这么几日,焦急得还要拿我们问罪,怎么现在说起来,又拐弯抹角的,一会借老虎壮威,一会拿野郊游戏心情,要是怕王妃遇见歹人受到伤害与威胁而不敢相告,那就直接问好了,偏要加上后面那一句,让王妃不快,您自己心里也舒坦吗?”
韦慎远怒目圆瞪,难得大吼道:“本王怎么样,要你管?”
杜杳在他身前,吃了一惊,鬓边碎发风中凌乱。
周统领撇撇嘴,其他几个近前的人亦是深谙,如今见韦慎远只是胀红了一张俊脸,却没有问罪谁的意思,纷纷低声笑言:“还能为什么?王爷怕王妃吃了自己呗。”
“要死要死!你们都反了天了!”韦慎远更急了。
说完,他忙不迭把马一赶,超过笑闹的众人往前过去。
直到这时,杜杳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那是以往所没有的异样想法。
韦慎远在关心自己?
她沉默不语,心乱成了一团,这冲击太大,一时很难对此有所反应,故只是低头看着道路,并不曾问过韦慎远什么。
反倒是韦慎远,见她不说话,心中不由得复杂起来,左思右想,也猜不出她如何想。
两人本是夫妻,关心也是应该并且理所当然的,难道是方才自己的拐弯抹角招惹了她,所以才这样沉默?
韦慎远凝了凝神,思虑了一路。
整个队伍都诡异地突然安静下来。
一直到了月上树梢,两人同床共枕,客房里薰着夜香,东风帘幕静。韦慎远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身,侧过去,一条手臂摸着搭上,低声要求道:“旅途寂寞,实该好好放松,来不来?”
杜杳也还没睡,听是听到了,只还是下意识皱了皱眉,心中茫然,一点儿也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要求。两人虽然同床共枕,但房事也只有最开始应付家中的那一次和后来偶尔的几次,几年过去,到如今外人谁又能知道,两人真正同房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他多宿在宠妾房中,来她房里也不过是为应付长辈叮嘱。
杜杳知道,他一直都不喜欢自己,也可能是讨厌。
他喜欢的,一向是那个死去的丫鬟那般明媚耀眼的性子。
她暗自沉思了会,并没出声,只做熟睡状。
韦慎远知道,这女人并没睡着,距离两人上一次同房,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是多久之前了。
甚至他压根儿记不住以前杜杳都说过什么话,长什么样子。
然而此刻借着月光,朦胧间,他清楚记住了她的轮廓,也深深感受到了她的无视。
他以前都在让她守活寡。
那时他以为,她的生死都与自己无关,何论这些?
可现在韦慎远忽然心痛难耐,仿佛有烈火在炙烤自己的心肺,具体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知道很不舒展。
同时他又清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以杜杳的性子,若是夫君要求,除非当真身子不适,她不会拒绝,而是乖顺听从,这就是她一惯的责任感。
韦慎远晃“醒”她,又问了一遍。
杜杳没办法,只得轻轻“嗯”了声。
然而这一次却和以前都不大相同,杜杳哭了。
韦慎远忙停下,问道:“弄疼你了?”
杜杳极轻地摇了摇头,并没看他,只是过了一会,仿佛自己说服了自己,又恢复了风雨不侵的模样,就好像什么也对她造不成伤害,无所求,自然无所危害。她已经习惯了,别人对自己的不看重。
她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只是今晚才意识到。
韦慎远以前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自己,哪怕是一丝半点,这个她要依靠并携手一生的夫君。她以为只要不管不问,精心侍奉老小,便有以后的指望,也做到了自己该做的事。可她貌似从来没有想过自己。
今时骤然间恍然大悟,以往不过是因为自己不懂,所以才误以为对方可能对自己有过尊重与看重。
然而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个男人的眼中心中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的丁点位置。
那几年的光阴,仿佛突然成了笑话。
可这种话,她又羞于去指责他,也没办法去指责,毕竟韦慎远是韦慎远,她就算管得住他的人,也不能去管人家的心。
她还没有那么失自尊。
韦慎远仍觉有不对之处,忽而亲上女人的唇,温柔地问:“到底怎么了?哪里难受就告诉本王。”
杜杳睁大眼睛,既想哑然可笑,又悲伤遮掩不住,因此一张桃花脸上表情极为矛盾,勉勉强强牵出一抹笑来,尽量没有脾气地道:“王爷以前,从来不会亲我的唇,我以为男女做这种事都是如此。”所以才那么迟钝,没有伤心。
她不想让他以为,自己这样说,是在争什么。
因此她的话里带笑,带着克制又温和的新奇。
韦慎远在官场摸爬打滚了几年,靠自己年纪轻轻升至侍郎,又深悟世间圆滑相处之道,本就头脑好使,不过是容易冲动犯错而已。杜杳这句话,他不会不明白。然而讽刺的是,她以为他不会明白,并且极力掩饰不让他去明白。
天底下,做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