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高照,湖水清爽。小舟虽已停泊在岸,施索拉去泊厅,水中波纹仍旧一层层漾开,翠绿浮萍之上白鹭轻掠飞过,铺满半个鹅颈栏杆下的平整湖表。
临近入夜,黄昏渐长,天气逐渐寒凉起来。不一时,崔老夫人携两个年纪最小的姑娘——韦凝香和韦明珠走入正堂中来,卢夫人与韦绮罗一道,乍一看,众人身上显然有劫后余生的痕迹,不似日常那般衣冠端整,灰扑扑蒙了尘,神色又静又惶。
突然撞见在此等候的陈绾月,韦家众人竟齐齐大脑空白下来,无言可对,噎喉盲目。陈绾月本无过多思虑,然见到崔老夫人她们狼狈少见的形容,还有经历过生死威胁的木怔,这般盯着互看,不由得打心底涌出转瞬停留的惭愧与心虚。
在见到韦家人以前,这种感受从未如此强烈,以至于她根本没法思考,竟也忘记开口问候,怔在那里。然而终归需要一方先表露态度,陈绾月没让这停滞间隔太久,一步步走向崔老夫人,步伐却身不由己地迟缓近前。
几乎是天生的,尚未到老太太跟前,陈绾月眼眶中泪一滚,掉落下来,消失在荒败的地毯,仿佛也将那微光闪进崔老夫人心底,终于松了生硬的目光,以柔悲取代。
崔老夫人颤抖双臂,向那个儿时常追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伸出了怀抱。
待陈绾月一味身前,崔老夫人不忍道:“我的儿,你的姐姐们都还好,只你为何前路多舛,先是没了父母,好容易有了我和你这些姊妹们,又有延清知疼着暖,怎生偏又出来个痴情皇帝?论好歹,幸而咱们还能遇见,不然岂不这惶惶世间,再止剩你一人?”
这番开解,既出乎了陈绾月的意料,又深入心中,使她不仅不觉诧异,还愈加复杂地卷起跳动心脏,一阵又一阵无名抽痛着,她以前未及想到的言语,这时却发自肺腑自然而然说了出来:“祖母,绾儿对不住你们......”
崔老夫人又是哭,又是喝止:“说什么话?陈大将军留后在世,岂是让这孩子莫名受到伤害不说,还要不得不接受他人的疏远,绾月,记住祖母的话,不要怀愧走这一辈子,你没做错任何事,更没伤天害理!”
分明狼狈,可崔老夫人脊背挺直,头上悬挂的忠义牌匾,金光闪耀。她往上看着,苍老的面容庄重又凄凉,唯独不见脆弱。若不是身后的媳妇与孙辈,就是让她一头撞死在堂中辩解韦家清白,也当万死不辞。
可她不肯做无谓的牺牲,这是弱者才会做出的选择,也是在这人世间实在走投无路失望至极才做出的选择。她的身后,还有晚辈,她必须张开双翼!
陈绾月泪道:“绾儿愿与祖母同生共死,助韦家度过难关。”
这一幕催泪至深,明珠站出道:“什么杂狗也敢狂吠!百姓深受其苦,移室连祖坟也不及拔,家不成家,生死不由己,人人不能尽善周寂,已是恶道天下,左右都成了什么模样,容我大言不惭,倒不如一把起了义,以往都只闻得民间起义,官逼民反,今日若从二哥他们做起,为民除害,也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好事!”
话音刚落,卢夫人跳出骂道:“你个泼皮,不成样了,这也是你能议论得?你闺中女子,知什么时局存亡,倒是一口一个天下,叫旁人听了,不说我没教好你闺房之务,不安分守己,反在此口吐惑言,好一个大家闺秀。”
众人听了,蠢蠢欲动又惊跳的心也按捺下去,犹如当头一盆冷热交加的冰水泼下,透寒生灼。皇帝为王,除反义不容辞,在此是非现状下,还剩下没走的韦家上下人等,不由得都低下了头。自古有造反名头的,无论清白,结局都是满家斩首。
再过不久,她们也要活不成了。
相府喧闹不再,往日不可反。众人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上惶恐渐成冷漠,一切皆定,既然不得不死,那就豁出命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偿还!
最先四下望看的,是苏媳妇几个。那眼神仿若夺命使者,落不到府外的兵马喧天,落不到皇城里宫殿之上,也想不到视为信仰的皇帝身上去。苏媳妇最是贪生怕死,却愿留下与韦府一众共存亡,但换言之,绝不肯平白落个不明而死。
她怒目而视,两脚接次连步向前,神情若疯若狂,指着陈绾月便骂道:“苍天不仁,存亡休息,自有一番轮回,但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自你来了韦家,老太太和夫人可有一年平如常度过?今时你又招惹了陛下,二爷为寻你,造成这般大家都得陪着死的局面,我苏媳妇虽然没读过多少圣贤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又人微言轻,但寻本溯源的道理还是个明白人,这事儿赖不到旁人身上,论情论理,你就不该来。”
话犹未毕,韦明珠瞪大眼睛,飞身上去甩手便是一个巴掌,呵骂道:“没脸没皮的老滑头,诡辩属你最在行,韦家怎么就养出你这个忘恩负义,不通人情的杂毛?莫非你以为你们苏家就没承陈家的恩?若非陈大将军誓死力战,怎留你们到今日?何况这世上本不止一个精忠报国的将军,你既念着陈大将军,就是念着当日为百姓家国奋不顾身的臣与将、王与民了。”
苏媳妇敢怒不敢言,在尚且存活时,自还有求存本能,不至乱了规矩,左思右想,寻求那一线生机,万一二爷当真称帝了呢?她被自己心中这一祈愿吓破了胆,白了脸色,默默退去人群中,不再复言争议。
陈绾月还是难过,然到底来不及有其他深思,只是一心一意度过这道仿佛没有另一种结果的难关。一片沉默中,她接触上崔老夫人的目光,郑重道:“我相信延清。若是真的不能挽回,我会陪着大家一起面对,宁遭万刃,也不辞悔。”
即使事败,她绝不会丢下韦家众人,去李绅身边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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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史与韦慎远有官职在身,不同于崔老夫人等,而是被押去另一个看守地方。一出廷尉,两人各夺了一匹小兵的彪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与二儿子韦延清会合。
不防备时没有反手之力,如今得机,韦史深知已无余地,一朝梦醒,忙冷静下来,用令牌调动手中军马,名曰“黑羽军”,千军万马从教场屯营奔腾而出。
事发情急,韦慎远先已点出一支军马去人多处布告,疏散街中百姓,使街巷空出,百姓皆闭门不出,一来免受无妄惊害,二来也不至耽误了行速,如此赶去二弟身边力助。
这便是韦家与贼寇的不同之处,虽有造反之声,却无反贼之残暴。甚至事无巨细地念着长安城内外百姓的安危。在此之前,已有不少趁时起乱的劫盗首领四处烧杀抢掠。韦史与韦慎远军马所到之处,尽皆平反,霎时之间,贼盗望而生畏,知尚有余地,恐遭清算,忙飞也似地四散狂逃离京。
劫后余生,家财也保住,不至流亡,又因见此势态与韦家公卿所为,意识到是“逼反”,百姓何止感激可言,且对讨伐主首幽州韦总管、曾经的长安十六公子之首抱之以怆然泪下,声言力挺,澄其史端清白。
长安城中,当年同为京鉴馆中文人骚客、游戏浪子的大家亦遭此乱,闻知变天,且核心是昔日故人,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有抱着妻子痛哭感伤的,也有依偎夫君怀念青葱的,论义气,他们不见仍当是兄弟,论旧情,她们不记仍视是白月光。
数年倥偬,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长生未走,提着一壶酒,自饮酒楼。
他笑看那座戏台,脑后的桃花结已不知去踪,黑发白皮黄布衣,人去楼空我独醉,千里浮夸一厮杀,尽去去,浪花淘淘,山遥遥,世事尘尘。旧戏新听犹断耳,水城狂宴人不复。功名如尘土,山起潮落有甚稀奇?
他在心中默默念这一首即兴杂诗,未加修润,潦草回味,时不时将手一抬,饮浊酒。
掌柜已携家眷逃难而去,京鉴馆最不少金银宝物,哪怕一条红绫,也是价值千金,馆主似是抛却所有,不将馆中一物一器当作重要,甚至在不少家中有贫难之处,来恳请可否带走自己在馆中常管之物时,那位仙风道骨的青年男子也只淡淡一点头。
故此馆中很快混乱起来,却出乎意料的安静,众人念着长生厚待,都默默地卷铺盖走人。奇怪的是,这等随时可能丧命的乱世貌似礼崩乐坏,这座伫立在长安城中最繁华地方的记事馆,极贵重之物即使轻可提拿,也未有哪一个逃亡者去挪动它半分。
京鉴馆的客人走了,戏台却还在。
就在那里——
长生十年前的眼中,以及今日酸腮内吞咽桂花酒的声中。
曲向残阳,清返故乡。
他记得,当年那刘过曾有一首唐多令,吟诵日久。
其中有一句“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这时的他终于可以回答爱诗——
“不在。”他轻轻一笑。
再有一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他不走是因,知道延清会来。
然而回首,遍寻身旁,哪里还有另外十五个笑闹影子,恍惚间,他仿佛仍然听到,后面第二间大房的门嘎吱开了,钱乙探出半身,笑道:“长生哥哥,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