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公公醒来,意识迷蒙间,并无红墙琉璃瓦,灰墙暗窗,柴堆草垛,一扇合上的木门纹路扭曲,定住了神,原是他视线扭转,那纹路倒是周周正正。
记忆翻江倒涌,德公公挣扎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拍门:“谁把咱家栓到这儿的?无视宫规,劫持陛下身边人儿,简直没天理了呐!混蛋,狗贼,死皮不要脸的!就是见不得咱家富贵!你这地方破,还不快给你爷爷开了门,待咱家出去,少不了你飞黄腾达呐。”
“砰——”柴门轰隆作响。
追鱼在外冷笑,差一小厮,蒙面进来,一脚踹在德公公胸口上,把他脸用一块布挡了,不容喊叫,德公公正待吓死,一向清楚有多少人恨死他,无可奈何之际,颤巍巍接连大声问了一堆。
“莫非你是王熠家人请来的?他们给了你多少?我给双倍,不!四倍!”
小厮低头,那位臭名昭著的大公公伸出四根抖动的手指,说来也是传奇人物李皇身边的红人,竟如此没有气节。然冒死劝谏的朝臣王熠,正死于这奸佞的谗言。
“我不要财。”
德公公又道:“只要大人放了咱家,皇爷高兴,封赏必不短你的,咱家也一定没齿难忘,多多在皇爷面前替您美言呐。”
小厮厉言道:“我乃李太医远亲,儿时他待我亲厚,今闻无故惨死,是因受小人挑拨,特来取汝狗命。”
“大人明鉴呐!”
言之凿凿,又知密辛,想必其言八九不离十。德公公猜度后,瞬如猫鼠相见,扑身泪洒不止,为顾性命,无奈将实情都一一告诉。
门外追鱼听罢,吩咐手下将德公公威逼封口,再打晕趁夜间丢进宫去,自往娇鸾畔复命。再也有幽州信到,无论如何也该启程了,若再推下去,会聚兵力之时群龙无首,又各有战功,少不得部分领军迟早有二心。
追鱼思想罢,脚步不觉加快了些。
一切清楚以后,韦延清即刻赴幽,出于种种考虑,陈绾月这次并不随他一同前去,而是待幽州形势稳定,再遣人来接。崔三姑娘的约,从午后开始,至晨昏接近方完,陈绾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提前言明,也就在外厢待着不做搅扰。
兴许是因她在,宇文泰面色微有尴尬,正厅设屏隔断,陈绾月视若无物,因宇文泰追求一事,两人本已横着一道天沟,她劝也劝了,再掺和也就显得多事,毕竟与她无关,保持分寸与边界才是最为适当的态度。
她今日来,无非是应责。
至于他们两个的事儿,她又不是闲着找事,再去打听拆扭。
宇文泰两人在套间里,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没一会儿女使入内,端来佳肴美馔,另有美酒玉盏,金丝花篮盛着玉如意,还有一对儿玉坠子。崔葳蕤走出道:“这都是底下人孝敬二嫂的。”
陈绾月心下一沉,面上浮出几不可闻的笑意:“我却不知,你说的是什么人?”
她只装作不知,这两人不见得会就此放过,看样子是“乘胜追击”,接着要借她再挡去部分阻力。据她所知,最初崔府长辈并无一人同意这门婚事。倒是宇文老爷积极为儿争取,许下的聘礼极其丰厚,力破宇文泰的玩弄戏言。
自此崔府也便开始当回事,认真应对起来,目前已有几个族内长辈觉得这门亲事不错,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宇文家又官爵累累,两家结秦晋之好,再好不过。
目今仍坚持闭门推拒的,一个是国公府老爷,一个是崔二姑娘。
崔葳蕤但笑不语,那边宇文泰似是一顿,掀帘而出,笑道:“好歹求二嫂成全,这底下人不是旁人,是我打通的关脉,闻知延清娶妻,特意恭谨奉来孝敬嫂嫂的,延清赴任幽州,恰有今日这么个时机,都托了我拿来,代为奉给。”
说着,外面又进来几个女侍,抬进几只箱笼,一一打开,璀璨夺目,金光闪耀。
陈绾月看了一看,低眸几近可笑,如今竟还贿赂起来了,若果真如此,未免太过自私,原先她还高看几分,但她今日既来了,两人却仍不识趣,反以此再施对策,咄咄相逼,这便没意思了。
她只看了一眼,托腮在桌旁笑道:“这又是何礼?待我与韦二爷真成了亲再送也不迟,既然都是你们这边的好兄弟,我怎能在此时便擅自收这等用来‘孝敬’的郑重之礼?传出去也不地道,纵我喜欢,却也白伤了韦二爷的名声。”
“至于这声嫂嫂,我实不敢当。我算你哪门子的嫂嫂?既无长辈见证,又无三书六聘,你们若真想守在一处,合该去在父母亲人面前做功夫,道行逆使,只求便捷,倒来找上我这个外四路的嫂嫂,终身大事,如此草率,叫你们家里人寒心,也使我难做,我先替你们父母受了这意外之礼,怎么跟两府的人交待?”
话罢,崔葳蕤心思敏感,不由得多想了一些有的没的,刹那间脸色渐变,胀红有恼羞成怒之态。
“何必如此伶牙俐齿呢?当初你与韦二哥背着老夫人做的那些事,可比我们这样严重多了,你是过来人,反倒奚落后来人,难不成连绾妹妹也就妒意发作的时候?你放心,二哥比宇文泰可强太多,缺不了长辈见证、三书六聘,我们成了,你也有更风光的时刻,本无可计较,不过是你行善积德罢了。”
也不管思索与否,紧要关头的要挟,情势逼迫,崔葳蕤失了脑子,不去想这置气话该提不该提,只一味说了来,明着是情比金坚,反驳她言,非宇文泰不嫁,实则是面子薄,欲要使陈绾月难堪,扳回一局。
这没名状的一盆脏水泼下来,陈绾月是又好气又好笑,那些话本是好意提醒,她比两人都年幼,却知若是像这般先来求她“成全”,而把关键的亲眷抛下不论,没有先后可言,一旦走漏风声,使两方父母长辈闻知,少不得与韦家暗红了脸。
指着她这个没进门的媳妇都有这样大的脸面与能耐,毕竟事关终身,再牵连相府,难免对谁都没好气,平白得罪人。
故她好意,提点二人切实先说服上面的正经长辈,明媒正娶,三书六聘,也能走得更长久容易些,不想竟招来一骂。
驴肝肺也不是这么吃的。
陈绾月不屑与之争论,起身便走:“你们是天下最出名的人儿,我偏得嫉妒你们那歪瓜裂枣不成,谁在意?真真是急起来见人就咬。我积德行善,你却说的犹如是你自己做决定,难道我天生欠你们的不成?既请我来做掩护,我也来人,你们不说消停,如今又言语相逼,屡多不满,倒似不帮你们,天理不容我。”
“我积不积德,行不行善,事都在我,便是做恶,也没你们话说。”
宇文泰忙陪笑道:“她一时情急,绾妹妹通情达理,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怨不得你两个情投意合。”陈绾月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不再多看,亦不愿在枉费口舌去讽刺什么,她本就不是这样的性子,自然也不习惯对谁有所针对,即使来了气,也惯做温和,默默不与之来往就是。
她扭身欲走,两人又缠了上来。
崔葳蕤勉强扯出一抹笑,眼中赔罪,微微昂起的下巴却暴露了她傲视不肯低头的内心,仿佛是陈绾月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来这儿强迫他们一个良家妇女,一个清白公子。可笑,太可笑。既然打心底如此,何必缠着她不放。
莫名其妙的,陈绾月竟也充当了一回崔葳蕤“历经曲折”又“波澜壮阔”爱情里的阻碍,这时已不再是崔葳蕤的朋友,而是她站在宇文泰那边看视的绾妹妹。
“我实在没法儿了,还请嫂嫂帮个忙,葳蕤感激不尽。”
宇文泰若有所思地负手半晌,他倒清醒些,对着陈绾月作揖赔罪,眉目弯弯,风流倜傥,谈吐间看不出神情:“若能得长辈支持,再好不过,只家父严苛,管束古板,不见得会同意这门亲事,并往年已看准了几位合适的姑娘,我若一提,恐他老人家气急,匆匆把婚事给备办了,这样难免路绝。”
都是一群懂得世故的老圆滑,侯门深似海,自不比同龄布衣单纯。宇文泰常年与其他十几个人混玩,又都是风月场中惯会做功夫的,此前一耳便听出陈绾月是在点他有个男人的担当,督促既要了人,趁早风光大娶。
崔葳蕤久居闺阁,与诗画作伴,不常外出走动是韦崔两府上下都知道的故事,因此两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她竟不能听懂,只以为是陈绾月在给她难堪,故意刁难。
她是个极个性的,也好面子,不肯低头做小伏低,反因受阻,觉对方小气,她却加之鄙夷,有了借口不满:“既是绾妹妹不愿相帮,我们也不强求,以后你和韦二爷有了事,但凡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也别开口就是。”
意气话说出,陈绾月懒待理她,含笑点了点头,周身气质仍旧温温柔柔,仿佛毫无棱角:“你们随意,耳目也做够了,想也不会有人追问,我且回了。”她淡淡一笑,旋步走出。
不达眼底的笑意,清冷如云,柔不可击。一袭轻纱,几重萧索,如嫣红碎玉,似春花开尽,眼波流转处,丝丝生情,翠黛眉,杨柳腰,步摇簪云鬓。宇文泰没错过那抹疏淡的笑意,其中并无嘲笑与鄙夷,却使他愈加难堪,又不好表现。
眼见崔葳蕤还在负气,宇文泰想了一想,匆匆把人安抚下来,也无心再约,推说有要紧事便告辞而去。
崔葳蕤讨了个没趣,脸上后知后觉火辣辣的,紧跟着也上车自回。
应付完此事,陈绾月急欲回去补觉,眼皮困顿顿的,人没什么精神,那位霸王爷今晨方走,昨日夜里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他是拍拍屁股走人了,她还浑身碾碎了骨头似的,巴不得当下立到娇鸾畔。
谁知才躺下,吉祥又进来报说:“公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