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铺照下来,压得偌大相府喘不过气来,下人们走动间,但凡经过娇鸾畔,都刻意放慢了脚步,即使是平日里看不得娇鸾畔主子的,也凑着形势,显著圆滑起来,仿佛生怕外人不知这位二奶奶有了多大的伤心事。
“小油嘴儿们,快别围在这儿叽叽喳喳,要伤感,去旁的地方伤感去,但也别触动了老太太和夫人。”
苏媳妇来了听见,卷着一臂甘草,笑道:“你们也太故作表现,那房里二奶奶都还不声不响、不哭不闹的,昨儿个我去娇鸾畔送老太太房里翠香给的小荷包,鼓起胆子瞧了两眼,真真是天仙个人儿!你们说,二爷能舍得下这位‘二奶奶’不?”她刻意咬重了字音。
众人听出其中的嘲讽,也笑了一笑,却正色道:“提防你的臭嘴,别捅到老太太那边去,看你家慧秀还成是不成,现在你使劲儿奚落人家位子不正,再没好歹,不比一个没要紧的丫鬟强?”
苏媳妇忙道:“你们说的是,我不争她的。只我们家慧秀,前些日子说准了要入府来,只这半年光景过去,竟又没声儿了,你们说这可气不可气?若是不短人,开始便不应,如今人都准备好了,却白白挨个煎熬。”
正说间,颜篌从后走过来,众人不觉,瞪着眼斥道:“仔细你们的皮!竟算计到你头上奶奶来了,我到要看看,凭她是个什么好慧秀,巴巴儿地总托你娘来这儿求应,这也不提,倒还一心挑选上了,要去二爷房里伺候,真是王八羔子淡吃草,去你娘了个好狗腿!”
一顿不要结局的腌臜话数落下来,苏媳妇胀红了脸,听明白是在骂她,旁边又站着数位都是差不多脸面,谁也不落谁的婆娘,面上过不去,逞强伸出脖子,恨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贱蹄子,平日里仗着三姑娘作威作福,我们且不惹你的,今日好端端的说这话儿,你又跑过来闹事,谁惹你来?!”
颜篌捧着盛热水的铜盆,上下打量着她们,冷笑道:“连我们这起常跟姑娘的,说话也不中用了,以后你苏老娘再厉害一些,岂不是要跳到主子头上显才能?二奶奶才落了不好,你们就一窝子聚,如何使人平静?主子的事儿,你们比烧了高香还要注重,也不见得一个个有多忠义侠胆,在相府算什么样的人物。”
此话正戳苏媳妇心窝,恨迷了眼,跳出来不分青红皂白便破口大骂,往地上狠狠一啐,众人都拉她不得,肺管子竟似要炸了:“她算哪门子的二奶奶?姑娘们是有脸面的,故喊她一声嫂嫂,我们却是那不要脸面的,再小贱蹄子,也贱不过长着那么一张好脸好身段,却专用来勾引男人,还是喊着哥儿的身份,亏的她不是个东施,竟是个西施,正中天下男人的胸怀,若非有这相府富贵和二爷体贴留着,怕不是满天下男人都叫她给骗了去!”
“再怎么眼巴巴,也不过是寻思二爷身边一个知冷知热的不要紧的地位,比不得姑娘们的那好嫂嫂,一会崔大爷,一会钱哥哥,现在可好,二爷算是叫她坑了,用那一张狐狸脸栓住了心不说,连孩子都保不住,这就是她勾引男人的报应,若不是她,二爷早就不知多快活,这才叫真正的卑贱,我们图个安身过活的下流位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颜篌气的说不出来话。
显然苏媳妇是怕得罪了她们,把事因往旁人身上引,颜篌却不买她账,仍旧勾唇冷言道:“吃了熊心豹子胆,有本事当着二爷面说去,跟我们狐假虎威算什么,到了那里,只看看你死不死得。”
墙倒众人推,这起婆子又最是会做墙头草功夫,当下两边逢迎,不肯闹到上面去。
颜篌望了眼竹林围墙后头,一排巍峨屋宇拔地而起,恐再闹大声音传进里面去,也便不在此跟那苏媳妇计较,鄙道:“罢罢罢,我竟不知你苏老娘竟有这样大的能耐,好歹今晚我回了三姑娘,看她治你不治你。”
现如今当家管事的,多是三姑娘,雷厉风行,毫不通融,要强又逞能,却又是个有头脑的,相府家下人等的月俸都靠着她发放提拔,没有不怕的。苏媳妇一时陪笑,其余众婆子都一哄而散。
苏媳妇忙忙的说了两句话,颜篌不理,只是径自回了耿鸢堂。
待四处寂静下来,娇鸾畔的气氛越发凝固了。
“再喝点这个。”韦延清搁下筷箸,又端起一碗补汤,拿过玉匙喂了过去。仔细看,男人深深垂着眸,甚至视线才将将擦过她的嘴唇,端着碗底的那只手微有发抖,手背青筋跳跃。
他眸若凝冰,又忍耐着,待陈绾月视若无睹地一口一口吃下,两人净了手,碧顷等上前将那些清淡菜肴都撤了下去。
韦延清站起身道:“我晚些再来看你。”
他的声音仿佛平静如水。陈绾月抬眸看过去,一双眼睛微微上挑,轻掀时潋滟若光,她恬淡了许多,身形愈加纤瘦,那抹对人的温柔终于隐隐消失了:“急着去哪儿?”
“有几件公事要办。”
“……”她眼神直接从他身上移开,往后面的引枕上靠了,挑明道,“旁人闲言碎语,你却认真的去训,反把事闹大了,对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我也无意再争这些好听的或不好听的,只随她们去了,谁都清净。”
吉祥恼不过,跳出来道:“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用意被点穿,韦延清且站着不动。方才听到外面争吵,本是用饭之时,她食不下咽又不怎么理人,他正想尽法子哄着,才缓和了丁点,可就传来一阵阵的吵声,前功尽弃。
甚至火上浇油。
正没好脸色,才要出去,她却忽然接了他递过去的补汤,韦延清没法儿,吩咐娇鸾畔的人过去,自慢慢地喂陈绾月吃下。一会儿,人散了,她也懒待再敷衍他,偏过头仍旧当作眼前没他这个人。
韦延清皱了皱眉,正欲开口说什么,忽听陈绾月轻轻一笑,似苦笑,似无所谓的笑,一座充满荣耀的蛛网,爬满了细碎的骄阳,只风一吹,骄阳飞溅不成身,微草脸上灿烂稳定的烟火、也变成了道道不敢提的伤疤。
相府如天网,罩得她既有活路,又是一条死路,网搭在火焰尽头,灼热得痛彻心扉。
陈绾月目光淡抬,掠过白粉墙、朱漆柱、芙蓉帐。帐子上,有过他的指纹,也有她的指纹,不知有无叠加,先前从未幻想过的细节,此时在她心中突然清晰起来。一条蓝月光忽然洒进,照在她的脸上,弧度优美,一半却隐在夜的阴影下,娇俏的轮廓显得沉寂。
她垂眸,平静地道:“什么人有什么样的目光,于我都不再重要,哪怕视我若枯草,又有什么可在乎的,遑论是从未有过正经交往的一众人。相府的一切,本就不属于我,她们的羞辱,也就还不及一片叶子划伤了手。”
陈绾月不再言语,也不命人送客,径往床上躺了,缓缓用被衾蒙上脸。每一步都稳稳当当,可韦延清还是觉得她要倒了,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委婉,然而隔着被,韦延清知道,她在哭。
在哭。
无声的……
有那么一瞬,他想拉着她的肩膀问一问:有关他们的一切,难道就这样算了,没了意义?
但他只是用黯淡的眼睫遮去一热的眼眶,男儿有泪不轻弹,孩儿没了的痛苦,他这个做父亲的,居然后知后觉到现今才意识到,胸脯撕裂,竟是如刮如凌。然而他终究没等来一声“爹爹”,至亲骨肉,只能称呼为“它”。
韦延清逃也似地背过身去,不再看那轻轻发颤的被面。末了,他吩咐道:“都出去吧。”
地下一溜儿胆战心惊的杂使都低头退了出去。
她虽多感,但并非脆弱。一个人若是镔铁,久逢煎熬消已之境,也会自怜无人无火锻就八丈蛇矛。若是细微雨水,久留干旱沙漠,风干了,云枯了,小片的雨坠落到行者的眼中,就成了汹涌的泪。
故她怎能不流泪?
他坐在边上,抱住了她。
韦延清头埋下去,冠发齐整,玄袍寂寞,那么高的个子,仿佛要尽倒在她身上去,又不敢太用力,似是怕压坏了她:“可还愿意相信我?”话音落时,他的声音分明磁性沉重,却弱了下来。被下的人儿没有反应。
陈绾月闷在被里,即使他掀开,两人有意无意对视着,谁也没再说过一句,她视线飘上去,仿若日光眩晕的蝴蝶翅膀,落去他眼中,蹭过平静的湖面,那翅膀带起泪光点点:“相信你什么呢?”
“韦延清,我不懂,你到底是在戏耍我,还是我们之间的感情?”
她没再说下去,可他什么都懂。
韦延清沙声道:“我们之间,”他一顿,忽换了用词,“你对我来说,坚不可摧的,仍旧坚不可摧。”
她又何尝不知,什么“野种”,“李绅”,都不是一种具体,而是一种虚浮,加注了无形的一时情绪,说出来最难听的话,最刺心的无关之人。两人多深的眷恋,怎可能不懂对方的心?
就如他分明知道,她不会背叛他,可还是被那玉佩激怒,忍受不了那不属于他的红痕。
她亦然,心内清楚地明白,失去孩子,他的痛不比她少上半分,不入耳的用言,无非是震怒下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以阻止她坚持留下这个孩子,而使自己陷入危境。
谁都以为,只是一如往常的闹个别扭,过后总有和好的时候,他们一直都是如此过来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情深到天大的事儿也能化险为夷,仍旧如胶似漆。从儿时,再到初定羁绊,最后是梦醒时分。而现在这面镜子终于碎了,代价是他们之间永远横着一条性命。
她沉睡在,两人一起铸造的最美好的牢笼。
陈绾月忽然哽咽了,浑身发抖,望着他道:“以后你会忘了这个孩子,身边有新的人,可我不能,若是可以,我想重来一次,不再那般稚嫩,这样会不会就能挽回呢?我们都太年轻,喜欢得越深,仿佛在相处时也就越会不经意透着幼稚,拼了命想从对方身上找到完全的信任。”
韦延清缓缓握住她发白的唇,眸深黑沉,似有一簇干涩的竹节在内,燃烧不尽:“李绅对你做了什么?”
他还是,比较喜欢做出来。这时解释再多,也是无用的废话。
她满腔憋着一口气,索性咬紧下唇,只是不作声。这一次,她不能认输,不能再放纵。从江南回来,她已经释怀了一次,可如今又岂止是她一个人的事,即使她能做决定,她也不愿也不甘替她的孩儿做出决定。
这般轻易就给了他姗姗赎罪的回应。再不堪些,她着实也忽然腾起一股莫名的委屈,为何不早些问出来?在他看见玉佩,又或是那红痕之时,偏偏是尘埃落定,冷静迟来。
陈绾月蓦地想起什么,眸光一凝,抬眸直视向满眼心疼的男人。她不顾了,只再做一件事。她的眼眶越来越红,泪水越溢越多,直至充满了眼中,水光遮盖住那抹坚决的冷色。
韦延清不觉,毫无防备听见仿佛悲痛至极的低泣,让他心疼得像要裂开,禁不住伸出双手,去安抚身下的小姑娘,可他徘徊几下,终是放了下来,只落在她耳鬓旁。痛心欲绝的美人,就这么倏然对上他深沉的目光,承受不住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他。
“夫君,宝儿痛。”
韦延清身子僵了半截。
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一根线崩断,听着娇滴滴的呜咽传去耳中,震入脑海,恍惚记起她年纪尚幼,多情心纯,恐怕承受不起这般痛失第一个孩子的惶恐与惧怕、无措与愧疚。她只是不知该怎么办了,为今承受不住,终究向他依靠过来。
霎那间,除去他自己,韦延清自然想到了罪魁祸首身上。
——李绅。
他淡淡“嗯”了声,什么也没说,却把眸垂了,以防吓到她,抱起她来,一只大掌放在她胸口,轻抚着,示意他明白。
“睡吧,不要怕。”
“我一定,会给我们的孩儿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