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气温已经很低了,窗外在飘雪,壁炉里燃烧的木材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室内暖洋洋的。
今天是朝朝的生日。
桌上放着一个精致漂亮的小蛋糕,穿着旗袍的女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她是朝朝的母亲。
她叫沈嫣然。
沈家是帝都百年的名门望族,而作为传统世家出身的沈家大小姐,沈嫣然却是个混血儿。
当年沈老爷子年轻的时候风流韵事不少,前前后后不知道有过多少段露水情缘,游学回来后居然娶回了个东欧的洋媳妇。那洋媳妇生得冰肌雪骨,就像画里的精灵,那是一种毫不含蓄的美。
这位沈太太不常出门,但听闻有幸见过的人说,她生下来的混血女儿也是小小年纪就出落得跟天仙似的。不知道以后帝都的哪家少爷有这个福气娶到这位沈家小姐,还能跟沈家珠联璧合,成就一番佳话。
结果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沈家小姐后来不仅没跟哪位少爷成就佳话,还要跟不知道哪个小子为情私奔。
沈老爷子勃然大怒,声称她要是敢再任性,沈家就和她断绝关系。
只能说不愧是沈家的女儿,父女俩都是一脉相承的倔性子,于是这关系说断就断了,好些年都没再有来往。
沈嫣然就是那位天仙似的沈家小姐了。
不论从什么审美去看,她无疑是一个尤其美丽的女人。
她有着一双和朝朝如出一辙的浅茶色眼睛,五官兼具了两个人种的优点,精致又立体,棕色的头发高高地挽起来。沈嫣然身材清瘦,这会儿穿着一件藕荷色的半袖旗袍,举手投足间依旧是掩不住的风韵。
她眉眼弯弯,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朝朝今年几岁啦?”
朝朝低着头回答:“八岁了。”
沈嫣然发出叹息的声音,她细心地为蛋糕插上八根蜡烛,轻声细语地说:“这都第八年了啊,那我今年都要三十岁啦。”
她总是这样,举止端庄优雅,讲话也是温润如玉的,沈嫣然从小在沈家接受的教育是这样的,这是大家闺秀的温婉。
就连面对自己孩子的时候也是一样。
朝朝遗传了母亲的美貌,长得就像精致的洋娃娃,所以当一个女孩似乎也没问题。
虽然他不是女孩。
在母亲和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朝朝后知后觉地了解到,他是“女儿”只是因为他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想要一个女儿。
一个像沈嫣然一样漂亮的女儿。
所以对于朝朝不像“女孩”的行为,沈嫣然总是无奈地笑笑,然后不厌其烦地纠正他,“要乖要听话”“淑女是不能这么做的噢”“听话才是好孩子”……
直到朝朝木然地回答:“我是妈妈的乖女儿。”
沈嫣然点头,露出满意的微笑,“我的朝朝真聪明。”
沈嫣然也会像一个真正严厉的母亲,把朝朝关在房间里面一整天,然后在下午打开那扇门,轻轻地问:“书都背完了吗?”
大多数情况是没有问题的。
要是没有全部背出来,结果似乎也不会差太多。
因为沈嫣然会同样温柔地说,“真笨。”
然后摸摸朝朝的脑袋,语气中也没有懊恼也没有责备,她语气轻快,就像在说一件可亲的奖励,“那就罚你今天不许吃晚饭啦。”
朝朝没有上过学,也没有朋友。他的童年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这座别墅里度过的,沈嫣然有一天突然问:“朝朝想去学校吗?”
母亲考的很多问题他都能答得上来,但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朝朝最后迟疑地点点头。
沈嫣然摇摇头,遗憾地告知他:“不对哦。”
朝朝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瘦小的身子僵在原地,眼睛也不敢眨一下,他有点想把自己藏起来。
他大概是有些怕她的。
但是那天好像有点不一样,沈嫣然或许是心情好,或许是懒得去计较,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第二天她真的带着朝朝去了学校。
朝朝很少出门,他低着头地跟在沈嫣然的身后,像一条沉默的小尾巴。
那天应该是周末,校园里没什么人。
不过球场上还有男生在打球,他们无拘无束地奔跑着,像是自由的小鸟。
朝朝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往那里看过去,心里像空了一片,透着风,又有酸溜溜的东西往外冒。
他不知道这种情绪叫羡慕。
球朝着这个方向滚过来,那群男孩招了招手,看样子是想让他帮忙捡一下球。
朝朝下意识地看向沈嫣然。
沈嫣然也垂眸看他。
两双相似的浅色眼睛对上,清澈通透就像上等的琉璃,很漂亮,但是总是显得没什么感情。
球最终没捡。
回去之后,沈嫣然问他:“朝朝想打球吗?”
“……不想。”
沈嫣然赞赏地摸摸他的头,说:“这就对了,淑女怎么可以参与这些粗鲁的运动呢。”
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就像每一个为孩子着想的母亲,语气温柔地说:“朝朝这么乖巧听话,一不小心就被外面的小男生给骗了,妈妈怎么能放心呀。”
朝朝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最终还是没能去上学,他继续呆在这座别墅里,努力完成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所有期望,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
其实还是能够选择的。
沈嫣然会说:“弹琴、画画或者练字,朝朝今天想做什么,自己选吧。”
后来有一天,趁着没人注意,朝朝自己跑出去了。
他走出门去,但外面什么也没有,路上很空旷,路边是两排高高的法国梧桐树,有金黄色的叶子落下来。
朝朝站在树下,盯着空荡的道路看了一会儿,自己转身回去了。
沈嫣然是个负责任的母亲,会因为孩子离家出走这件事跟对方好好聊聊。她靠在沙发上阖着眼眸,没有看管家把教育孩子的戒尺收起来,也没有看朝朝被抽打得通红的手心,轻轻开口道。
“以后会听话吗?”
朝朝把疼得麻木的小手背在身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在走廊罚站的时候,空旷的房子有回音传过来,朝朝听见了佣人们的窃窃私语,“我瞧她像个疯子,原来是真的有病,吃药也随意地很,自己都不当回事。”
“可不是么,前段时间不是又请来了心理医生,”那声音说着,发出了促狭又恶意的笑声,“这也才二十多岁的年纪,最好只是看病哦。”
“这种病怕不是会遗传吧,看那小怪胎也不正常,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长相了,以后谁会要啊。”
“仗着皮囊勾引人的狐狸精罢了,也许是哪位大人物养在这里的情人呢,不过这都这都多少年了也没人来看看,恐怕是早就忘干净了。”
朝朝不喜欢这些声音。
但这些声音却依然会出现在这座别墅的各个角落。
他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屋子里,偶尔也有出门的机会,因为沈嫣然有时候会带他出来走一走。
那时候的广场很热闹,路边挂了许多灯笼,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灯火阑珊流光溢彩,还有很多很多的人。虽然路面还有积雪,却给人一种十分温暖的错觉。
沈嫣然说这是春节。
团圆的节日。
朝朝转动眼珠,注意到了旁边经过的一家三口。爸爸和妈妈带着一个小孩,小孩套着件喜庆的红袄子,手里还提着一个发光小灯笼,三个人都是笑容满面的样子。
“真聪明。”沈嫣然顺着朝朝的目光看过去,轻声解释道:“这就是‘团圆’。”
她穿着长风衣,风吹起她的棕色长发,露出稠艳漂亮的五官来。她们站在一起不像母子,倒像是姐姐和年幼的妹妹。
暗蓝色的天空有焰火升起来,绽开绚丽的色彩。那名爸爸把小孩举在肩上看烟花,妈妈替孩子拿着发光小灯笼。
“羡慕吧?”
沈嫣然收回目光,嘴角依旧带着笑意,她摸了摸朝朝柔软的发顶,近乎残忍地说:“真可惜,羡慕也没有。”
但那天回去的时候,朝朝还是拿到了一个发光小灯笼。
别墅里的佣人私下里说,沈嫣然对自己女儿的态度简直不像对一个孩子,反而像对一只小猫、小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与其说是教育,还不如说是训练。
但沈嫣然也会在极少的时候,表现得像一个普通的母亲。比方说会在孩子生日那天,亲手制作一个生日蛋糕。
朝朝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安。
沈嫣然点燃了蜡烛,火光映着她精致的眉眼。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恍然道:“现在是不是要唱生日歌了呢。”
说着,像是想起来什么有趣的事情,沈嫣然弯着眼睛笑起来,笑得两颊泛红,让她多了几分少女的娇俏。
女人温柔的调子在屋里响起来,她哼着歌,慵懒的语调组成了一段旋律。
朝朝的不安在歌声停下后达到了顶峰。
“生日快乐,朝朝。”按照流程现在应该是许愿的环节,沈嫣然却直接吹熄了蜡烛,她微笑着说:“这个世界真没意思,朝朝愿意跟妈妈一起走吗?”
她切开蛋糕,装到白色的瓷盘里,递了过去。
“不许吃!”沈嫣然突然收回手,收敛了所有表情,八年来第一次对朝朝态度冷硬地说:“你不许吃!”
朝朝无措地睁大眼睛,被吓到了。
“乖。”
沈嫣然说完,又微笑起来。她把长发别到耳后,低头尝了尝自己亲手做的蛋糕,如品什么珍馐美馔。
沈家大小姐这辈子,温婉刻在了骨子里,即使赴死也是优雅从容。
窗外的雪下得很大,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朝朝看到他的母亲倒在沙发里,就像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