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霖说完,越过余悯阳率先出了门。余悯阳愣了一下,回过神发现她已经出了门,连忙快步跟上她的步伐。
余悯阳记得,以前的竺霖步履如风,腰板挺得直,目光专注地望向前方,走路走得很专心;现在,她依旧站得很直,走路的速度却慢了不少,眼神也不再钉在前面的路上,而是会在周围扫动。
“你怎么跟小晖小时候一样了?”竺霖突然转头对落后她几步的余悯阳说。
小时候,她在前面走,章云晖落在后面。他一个人时东张西望,和朋友在一起时就叽叽喳喳,总是不肯消停,绊得踉跄几步后才会认真走上几步路。她为此说过他好多次。后来,章云晖长得和她差不多高了,还是习惯落后她一步。他总是安静地跟着,很少和她说话,经常性地戴着耳机。她总是担心他因为听不见背景的声音出什么意外。
而隔壁的郑华阅和余悯阳母子,总是并排走着,亲亲热热地说话,每次她看到的时候都是。
余悯阳连忙赶了几步上来和她并排而行。
学校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周末,路上的学生稀稀疏疏的,所有的热闹都来自过来参观的孩子和家长。午后的阳光透过树缝落在他们走着的路上,形成一个个黄色的斑点。两侧仍然是那些常绿的灌木,被修剪得平整成一块平面。一切都熟悉得让余悯阳仿佛回到了读大学时期的一个平常的周末下午:他出门,去参加活动,去图书馆,去赴朋友的约,或者,只是出来透透气晒晒太阳。
原来,大学的光阴离他还没有那么遥远。
“学校环境真的很好。”竺霖突然说,“难怪小晖一直想来。”
“你呢?你又是为什么想来这里?”
竺霖像是随口一问,此刻正在在眺望远处的学科楼。
这个问题在余悯阳报志愿时就回答过很多遍了,他的答案已经很有条理了,他应该能很流利地说出一二三来。但是此时,面对竺霖温和的提问,余悯阳却拿不出那些理智的回答。
“听说这边夏天总是下雨,还很热,对吧?”
“嗯。其实有空调就还好。”
竺霖叹气道:“可惜我讨厌下雨,不然真的很想过来住一阵。”
“所以,余悯阳,你为什么要一直留在这里呢?”
为什么呢?
以余悯阳的成绩和想学专业来说,这个学校并不是最优选择,郑华阅尊重了他的想法,终究还是有点耿耿于怀,保不齐念叨到了竺霖面前;竺霖因为章云晖的离世对夏天的雨夜抱有排斥心理,不难以己度人到余悯阳身上;更何况,还有一个总在她面前晃荡的潘绍焱。
两人都对答案心知肚明,可偏偏竺霖非要图穷匕见。
余悯阳便如了她的愿:“因为小晖。”
因为小晖想来这边读书,我就来了;因为小晖想来这边定居,我就留下来了。
竺霖忍不住笑了:“你和小焱,一个圆他的梦想,一个承他的孝道,也算是分工明确。”她喃喃道,“你们没有对不起他,反倒应该是章云晖对不起你们。”
余悯阳想问“您呢”,却听竺霖自顾自道:“我前些日子找到了小晖藏起来的日记,还有他的遗书。”
“真好笑啊,他居然是为了我。”她平静地说,继续往前走。
章云晖幸福的家庭生活破灭于他的父亲擅作主张要去外地工作。
一直以来,竺霖的工作都很忙,收入也很亮眼;章父一直感觉自己被比了下去,心里多少都有点怨气。这次好不容易遇到机会,于是他想都不想自己离开后年幼的儿子怎么办,一听说去外地是升迁便急急忙忙地过去了,从此开启了不顾家的生活。
离家前,竺霖和他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最后,章父带着行李摔门而去,竺霖满脸是泪地要去起草离婚协议书。
章云晖放学的时候被收到消息的郑华阅接走了,带着他去余悯阳外婆那里吃饭。晚上,章云晖欢欢喜喜地回到家,带着一肚子要和父母分享的话,看到的却是一片狼藉的家,消失不见的父亲,和已经冷静下来的母亲。他幼小的脑海没有想太多,下意识地问竺霖爸爸去哪里了。竺霖当时离婚协议已经打好了草稿,闻言抱起已经开始慌张地流泪的章云晖:“如果生活中以后都没有爸爸了,你能接受吗?”
章云晖拼命地摇头。
竺霖就把离婚协议撕了,跟他说爸爸只是去外地工作了,“他过段时间就会回来看你的。”
竺霖的工作还是很忙,但她压紧牙关硬是做到了两方兼顾。章云晖从小到大的家长会她从来没有缺席过,周末尽量都会抽空带章云晖出去玩,就连一日三餐她都拒绝了郑华阅的好意,硬是在早上准备好早午饭,晚上尽可能不加班早点赶回家。
章父说她做不到既顾家又顾事业,她就做给他看:自己可以!
这段婚姻已经名存实亡,章云晖是唯一的粘合剂。
章云晖最开始还会追着竺霖问父亲的事,慢慢地,就默认了父亲已经基本退出了自己的生活。
章云晖一直都很乖,安静地服从母亲的安排,努力地不要为她增加负担。
但是竺霖很累。
曾经有一天,竺霖在厨房做晚饭,章云晖在客厅看电视。很突然地,章云晖说,要不和爸爸离婚算了。闻言竺霖失手摔了一个盘子。她盯着地上的陶瓷碎片,说,当初不是他要爸爸的吗?
章云晖过来把碎片扫走了,没有再提过这个话题。
竺霖一直以为章云晖不知道她的辛苦,自以为藏得很好;但章云晖能看到,能听到,能感受到。他觉得是自己拖累了竺霖。
这种情绪在他上高中之后达到了顶峰:竺霖为了照顾他放弃了升职的机会。
“高中很重要的。”竺霖被质问时很平静,手里叠衣服的动作都没停顿分毫,“我不希望影响到你。”
竺霖把章云晖看得比一切都重要,没想到章云晖会觉得窒息。
上高中之后,竺霖将重心放到了章云晖的成绩上,工作上的脾气也随之而来。章云晖的理科成绩一般,于是在高一下选课的时候选了文。竺霖对此有点不高兴,她很担心文科方向未来选专业和就业。后来,面对家庭和学校双方的压力,章云晖的成绩有点忽上忽下的,而这无疑导致了更大的期望和压力,由此形成了恶性循环。
高中时期的章云晖一直在痛苦,比初中的时候更痛苦。
“我看了他的日记。他写得断断续续的,有些也没有日期。”竺霖说着,泪水已经滚下来了。她像是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眼泪的存在;直到看到余悯阳递过来的纸巾,才反应过来,接过来擦了擦泪,“我没有想到他那个时候那么痛苦。他从来不和我说。”
可能是说过的。只是当时竺霖并没有当回事。
只留现在的遗憾。
“他和你说过吗?”
高中的记忆对于余悯阳而言已经像褪色的照片,一切都是模糊的。但是梦里的小晖一直在求救。他犹豫道:“应该是说过的。”
所以他才会被篡改出没救下人的懊恼和内疚。
竺霖木然地“啊”了声,一个对答案丝毫不关心的状态,继续说:“我们的母子关系好像一直都是扭曲的。”她惨淡地笑了笑,“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去买过菜,没有一起逛过超市。出门玩也像例行任务。我太忙了。”她恍然大悟般喃喃道,“因为我太忙了,为了他我太忙了。”
“我一直都觉得他恨我。”
“结果,他在遗书里面写希望我能幸福。”
“希望我能幸福,摆脱了他这个负担之后。”
很讽刺,竺霖爱章云晖的方法让他感到痛苦,章云晖爱竺霖的方法也让她感到痛苦。为了彼此好的方式,母子两倒是一模一样的。
“于是,我离婚了。”
余悯阳听潘绍焱讲过:当时章父赶回来,对着脸色枯槁的竺霖根本发不出来火,只能说,以后日子还长。结果日子没过几天两人就离婚了。章父拖着行李走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的,说竺霖是神经病。
“遗书我在他出事后不久就看到了,但是一直没有办法理解,直到前些日子搬家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翻到日记本,两个结合起来看,”竺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道路尽头的那棵大树上,有一瞬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不,我尽力去理解了,但是还是无法原谅他。”
“但他希望我幸福地生活,我会做到。”
“生病了,我会去治;他想带我去的地方,我自己去;他想我做的事,我都会做。”
竺霖转过头来看余悯阳:“对你和潘绍焱来说也是这样,我理解,但是不原谅。”
“小晖不值得你们搭进去一辈子,趁还来得及,过完全属于自己的人生吧。”
“我不需要儿子了。”
竺霖从包里掏出来一份折起来的纸,塞进了余悯阳的手里,转身自顾自走掉了:“后面我会搬回老家,别再见面了。”
余悯阳将已经泛黄的纸捏进手里,在上面挤压出几道褶皱。他轻声说:“再见,竺霖阿姨。”
“亲爱的小阳:
原谅我的自私,选择了你做共犯,替我承担后果。我其实想到了你可能会走不出来,但是还是选择了你。没想到吧,对你们以往恶作剧的报复这么大(晕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笔迹开始混乱)。
一切都是我的错(后面晕开到模糊得看不清)如果到了天上,我会尽可能保佑着你们。
爱你的章云晖(字迹扭曲,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