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绍焱有些惊讶地看向发问的万盛阳:“是的,我记得那天傍晚特别热,晚上下了大暴雨。”他将视线转到余悯阳身上,“我还记得那晚等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浑身都湿透了。”
余悯阳感觉雨的腥气还萦绕在鼻尖,勉强挤出一个笑点点头。
潘绍焱见他脸色不好,慢了半拍地安慰道:“别想了,不是你的错。”——那些宽慰的话说了太多遍,慢慢的,已经浸入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中;现在,只消一句最简单的安慰,便等同于将过往的那些话语重复了遍般。
余悯阳只能以千百遍相同的回应答道:“我知道了。”他望向托腮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万盛阳,突然有种释然的疲倦——他已经做好面对结局的准备了,这其实没有那么难,只是,想到即将到来的一切,他胸口有点让人喘不过来气的阻塞感。
话说到这里,也没什么好继续聊下去的了。万盛阳干脆用去结账这件事打断了僵局,并强烈邀请潘绍焱去他家过夜。他面不改色,满怀期待地建议道:“那边准备了客房,而且我们不是说好了明天一起出门吗?这样也会更方便一点。”说话间刻意看了一眼余悯阳。
潘绍焱跟着他的目光扫过去,恍然大悟,连忙答应了。待万盛阳出门后,他还专门挪椅子过来冲余悯阳挤眉弄眼:“放心,今晚我会睡得很死的。”
余悯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得他发毛,也起身推门出去了。
潘绍焱不解地嘟囔了几句,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站在小院里吹了会儿风,余悯阳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怎么站在这里?”转过去,对上了懒洋洋的万盛阳:他脸颊有点泛红,耷拉着眼睛,看上去没什么精神,应该是因为醉意。
他走过来站在余悯阳旁边。
“这下我信了,你的酒量真的不错。”余悯阳歪着脑袋看他,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喝了酒,别在这儿吹风了。”
万盛阳望着远处放空,抓住并握紧了余悯阳的手,没来由地说:“我不在乎。”
“什么?”
万盛阳又强调了一遍:“我不在乎。”他垂下头,死死地盯着余悯阳的眼睛,似乎要探进他的大脑深处,“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好,只要你是喜欢我的。”他闭上眼睛去亲余悯阳的手背,“只要你是喜欢我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余悯阳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搂住了面前的人,将自己埋进了他的身体里。
两人抱了会儿,万盛阳率先放开手:“走吧,回去吧。”
余悯阳已经藏好了情绪,点点头。
两人转身往包厢的方向去,没走上几步,便听见后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万盛阳?”
余悯阳感觉自己掌心里的那只手在抖,然后它毫不留情地消失了。他被按住肩膀,只能盯着面前的石子路,听着身边的人立马换了状态惊喜道:“蒋老板?好久不见。”随即,肩膀上的手轻轻将他往前推了推,离开了。
电光火石之间。
“好久不见啊,你小子!最近都没看到你了。你今天这是?”
“假期出来随便吃个饭。”
“和邓老板一起?”
“我和我几个朋友一起来的,我姐嫌无聊没来。都是几个同学。”
“你的同学都是学艺术的吧……”
余悯阳逐渐听不清远处灯光下的两个身影在说什么;走远了,回过头,只能看到万盛阳的影子落在地面上,萧瑟而孑然。
回去的路上,万盛阳面色无虞,但没说什么话。余悯阳察觉他在难受,问他是不是因为醉了有点晕车;万盛阳看了他一眼,浅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撑着脸看窗外。余悯阳只好咽下让自己当靠枕的建议。
那种铡刀悬在头顶的感觉再次回到了余悯阳身上。
潘绍焱坐在副驾睡着了,呼吸声成了车里唯一的声音。
下车前,万盛阳没头没尾地说道:“谁在乎呢?”
余悯阳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对他关心的回答,心里一揪。邓孟姝提着线给他表演了一场万盛阳过去的故事,他深信不疑了;现在隐隐碰到了幕布下的东西,他才恍然那些只是故事。他不禁再次质问自己,他真的能承接住得知背后真相的代价吗?
院子里地面上的影子在晃动;暴雨盖住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余悯阳握紧了拳。
万盛阳并没有像他暗示的那样,反而带着余悯阳和潘绍焱去了他们各自的房间。
余悯阳担心潘绍焱喝多了不舒服,去他房间坐了会儿,见他行动自若、神智清醒才放下心:“你今晚就别洗澡了。”
潘绍焱点点头,表示自己相关经验很充足:“其实今天喝得量还好,没到那个程度。”他摸着自己的下巴,“你别说,他今天表现出来的性格和我根据那天通话猜的完全不一样。”
余悯阳问:“你猜他是什么样的人?”
“很羞涩,像是被你诱拐的一样。”潘绍焱为自己的描述感到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今天看到了,反而觉得是他拐了你。”
余悯阳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鬼使神差,不由得笑起来:可不是嘛,他诱拐了自己!
“但是,悯阳,你惊讶了。”潘绍焱突然换上了严肃的表情,“你没有见过他这一面,对不对?”
余悯阳收敛了笑意,保持沉默。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余悯阳算了算日子,不确定道:“一个多月吧。”
潘绍焱不由得皱起眉:“一个多月……也就是上次见过面之后……他还问了小晖走的那天是不是在下雨,他怎么会问这个?”他难得板起脸咄咄逼人道,“余悯阳,你们之间到底什么情况!?”
余悯阳摆摆手,眼神回避道:“我心里有数。”
潘绍焱忍不住站起身。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了如指掌,即使是心思最不敏感的潘绍焱。电话里或许听不清楚,现在面对面对方心里的想法一眼便知。余悯阳自然知道,只是他真的无法解释给潘绍焱听。
恰好此时房门被敲响,余悯阳连忙逃去开门,对上了外面的万盛阳。他手里拿着杯子,见到余悯阳也只是礼貌地微笑道:“没打扰到你们吧?”他冲跟过来的潘绍焱说,“我来送醒酒汤,喝了会好受一点。”
潘绍焱连连道谢,接过来。
万盛阳还带过来了一次性洗漱用品,送完东西后转身就走;余悯阳连忙追了上去,情急下将门摔出巨响。
可是这样万盛阳都没有回头,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余悯阳无奈地叹气,先回房间洗漱整理了思绪,才去敲万盛阳的房门。
进了房间,他拽住万盛阳的手臂,开门见山道:“你说过,不在乎我为什么喜欢你,只在乎我喜不喜欢你。”
——既然不在乎我为什么喜欢你,便不要为另一面的暴露感到恐惧。
“现在,我依旧很喜欢你。”
——我依旧喜欢你,请不要悲伤。
他的声音有点抖,带着从体内剖出的热气。
无论如何,我想拉住你的手,我想了解你更多,我想离你更近,我愿意去尝试承担代价。
万盛阳在原地僵了会儿,才猛然回过身紧紧抱住了他。他将脸贴在余悯阳脖子上的主动脉边,感受它随心脏的搏动激动地抽搐,就像看见了那枚红色的器官般。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滴在那颗被捧出来的心上。
“没有人会像你这样爱我。”他哽咽道。
余悯阳回以同样的拥抱,闭上了眼。
两人的血肉似要融在一起。余悯阳想,他俩再也分不开了。
第二天,他们故地重游,去了那座山。这一次的人比上次多了不少,山道上甚至有点挤挤攘攘。
万盛阳一路上都在给潘绍焱安利那座很灵的小庙:“许愿真的可以心想事成。”
潘绍焱看他俩牵在一起的手,有点牙酸,对成的事有了猜测,当下想去为自己和小露求个“白头偕老”。
途中,万盛阳去买水,发小二人有了独处的机会。潘绍焱看着远处挤进人群的背影,啧啧叹道:“现在倒是跟电话里的那个很像了。”他转过头跟余悯阳说,“他上了酒桌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
余悯阳皱着眉。他自然是发现了,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他不想和旁边变得有点婆婆妈妈的潘绍焱说,只能敷衍道:“大概是因为看得起你吧。”
潘绍焱受宠若惊。
他还有话想说,最后却只是拍了拍余悯阳的肩;余悯阳抱以感激的微笑。
——你既然说心里有数,我相信你。
庙前的楼梯摩肩接踵,抬头一望全是人,连大门都挡得只剩了个门楣。
潘绍焱见状,自然地对余悯阳说:“你就在这里等吧。”
余悯阳愣了一瞬,浅笑着开玩笑道:“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潘绍焱被反问得一时噎住,嘟囔道:“你以往不都是不进去嘛。”他说出口才反应过来,没忍住笑着搂了一下余悯阳的肩膀。
那时事发后,余悯阳说什么都不愿意进寺庙。潘绍焱问他为什么。他没精打采地说他开始相信了。
内心有愧,便恐惧神佛的注视。
现在,余悯阳看向旁边有点苦恼的人,靠过去勾了勾他的手指,安慰道:“没事,跟着人群慢慢进去吧。”
万盛阳反手握住他的手,顾及他们处在人流中,没一会儿便松开了手:“早知道这么多人,就早点过来了。”
“是啊。”余悯阳笑道,“也不知道能在里面停留多久。”应该来得及说完内心的愿望吧。
他抬头去看烟雾缭绕的正殿。
希望小晖在天上一切都好,如果转世的话能投在个好人家;希望父母和朋友都能健康顺遂;希望章姨身体好转;希望万盛阳岁岁平安,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