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
卢生擦了一把汗。
他听着外面的战火轰鸣,无比地想咸阳。
咸阳不是他老家,但是咸阳却相当安全。
作为一个以欺诈为生的术士,他不喜欢战争。
只有相对和平的时候才是许多人发财的时候。
也许有人能够通过战争发家,但是那绝对不是他这个层次能够接触到的。
那是高端的游戏,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可能很多时候还需要一点点……血统。
正如同皇帝当年那般,以子楚的血脉登上王位,直接掌握统治的力量。
而对于卢生这种人来说,一般只有战火停歇,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才会在战争中膨胀,并且在空虚之中将目光投向他们。
这才是他发财的机会。而他们现在离战场这么近,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千万别问我能不能打败对面的军队。
方士忽悠别人的核心就是假托自己有着神奇的能力,但是有些人对这种神奇能力的理解就是无所不能。
卢生要是能在战场上获胜,那他就是卢王、皇帝,当什么方士?
这种话他可绝对不敢对这群位高权重的人说。
他们自己可以觉得方士没有求神有效,但是当他们觉得卢生这些方士应该有这样的本事的时候,那这些方式最好真的有这样的力量。
他们从来都是只听自己想听的。
就像是皇帝在决定把他扔到罗马共和国的时候,完全没有打算听听他是如何辩解的。
卢生给始皇帝当方士的时候就经常利用皇帝只听他想听的话这点,向他疯狂输出自己的观点,甚至能够借此打压到公子扶苏。但是当皇帝不再信任他,而他想要为自己狡辩一二的时候,这份唯我独尊便会化为刺向他的利刃。
卢生过去能够控制皇帝,是因为皇帝愿意听他说话,而现在皇帝厌烦了他,卢生就像是路边的狗一样轻轻巧巧地就被他踢到这里来了,而在这之后,他也只能像一条狗一样恭恭敬敬地听从皇帝的每一个命令。
他不喜欢这个样子,但是这又能怎么办呢?
有谁会为他说话吗?
之前不是没有巴结讨好他的朝臣,但是那些人是为了获取皇帝的青睐才对他所看重的人献媚,现在始皇帝对他没有了兴趣,他们也能干脆利索地收回这份谄媚。
绝大多数人还是不喜欢卑躬屈膝的——尤其这个对象是卢生这种方士的时候。
在这之后只能低头当嬴政叫得响亮的狗了。
所以当他看到嬴政从咸阳发来的诏令之后,他真的很想从楼上跳下去。
不对,虽然罗马共和国也有高楼,甚至他们的大浴池甚至可以建得十分高大,但是这里是交战区,交战处高大的建筑那几乎就是天然的靶子,根本没有足够摔死他的楼。
皇帝要他跟费边说罗马共和国之后会灭亡。
卢生只觉得嬴政疯了。
不是说罗马共和国不会灭亡。
目前这个世界上所有繁荣的文明都会在这之后灭亡——除了华夏之外,这几乎是这个世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
很多文明都知道自己会灭亡,但是并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灭亡。
对于罗马共和国来说,他们就算接受了自己早晚会灭亡,但是接受的实际上是他们会在几百上千年之后灭亡,甚至是在预言尽头的前一段时间再灭亡。
当然,最后一种罗马共和国他们自己都会觉得这是在痴心妄想,因为他们也知道自己之后有罗马帝国之类的东西,而他们也将成为其他文明建立的养料。
不过应该至少也能挺过再挺个一千年吧,就算一千年不行,五六百年也行吧。
嬴政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他所传递过来的信息是罗马共和国在两百年内就会灭亡。
这可实在是太快了。
跟罗马共和国说他们两百年内就会灭亡,这和指着他们的脸骂娘有什么区别呢?
更何况卢生根本就没有得到费边的信任。
这话一出,他怕不是会被费边一拳打在脸上吧?
费边会给嬴政一点面子,但是只有一点点。
秦那斯坦还能打过来吗?
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这没有出现在任何预言中。
庞大而壮观的世界屋脊已然形成,这将是秦国军队出动时所面临的第一重阻碍。
虽然亚述以东、以北的很多地方被秦国所袭击了,但是那是他们被袭击了,秦国的进攻从未远到欧洲。
在东方那片土地上他们能过得很好,而且在预言中,未来数千年,他们顶多是将世界屋脊吞下去。
秦国对罗马共和国没有威胁,以后也不会有多少交流。
卢生如果冒犯费边,那他肯定会被费边砍下脑袋。
就像卢生之前说的,人只有在安定的情况下才有想东想西的心情。
他们这些方士关于长生的诱惑暂时没办法让正处于战争中的费边心动。
卢生要是胆大包天,敢跟他说能够操控战争的走向的话,那费边可能还会相信他一点。
可问题是,他没有这个本事,而一旦翻车,费边大概会把他的身体都多切几段。
卢生的脸上多了几分绝望。
嬴政真的不是想要借别人的手把他给杀了吗?
卢生心里虽然有点犯嘀咕,不过这话他也只是随便想想,并没有太过于认真。
他也实在是了解嬴政的性格。
他这个方士可没有让嬴政与他虚与委蛇的资格。
嬴政说只要他把事情办好,他就不杀他,那他就不会杀。
事情就是如此简单。
皇帝杀人还要顾忌什么吗?
什么都不需要。
卢生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与这个诏令一同发下来的是一些情报。
信息是通过卫星发送的,不通过罗马共和国,所以一切都是绝密的。
卢生点开来自咸阳的情报,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
草他娘的。
这情报、这脑洞太够劲了!
他在心里暗骂一声。
而且嬴政既然不是打算直接弄死他,那这些应该真就是他能用得上、而且经得起考究的东西了。
卢生深吸一口气。
有了这些东西,虽然他不敢说自己百分之百会成功,但是却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的贪欲。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贪婪而疯狂。
他敢为了金钱和地位去欺骗始皇帝,这种事情任谁听了都得说一声他是不是疯了。
可他就这么做了。
现在,新的得到金钱和地位的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
只要能成功,甚至不用他回到咸阳,他自己就算死罪难逃,但是他家里的妻儿老小绝对能风风光光地活一辈子,还不用因为他而被流放了。
嬴政其实并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但是卢生好歹也侍奉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秦国的君主发钱向来不手软的。
之前卢生只是因为被嬴政胁迫才来到这里,那他现在简直要发挥出自己百分之一千的主观能动性了。
他愿意来罗马吗?
太愿意了!
.
费边之前一直没有亲自去见这个方士卢生。他听过“方士”这个词,不过因为东西方的隔阂,他对“方士”的理解大致类似祭司,具体是什么样翻译也翻译不清楚,反正也只能这么理解了。
不过再怎么说,就算卢生是真的祭司,他也不是罗马众神的祭司,对于罗马人而言并不重要。
当这个人以命运女神的名义来找他时,费边还是来见面了。
以神明的名义、以神明的身份作为担保来求见,就算是个奴隶也要提起几分重视,谁知道这奴隶背后是不是某位神明呢?
这个世界的人都不会轻易拿任何神明的名号做事。
虽然罗马众神是以放纵欲望闻名的,和东方那些个个都可以去竞选道德模范的神明完全不同。
但神就是神,神是不可以被冒犯的,也是不可以随便拿来说的。
就像在罗马共和国内如果有孩子开玩笑说“以东方的东皇太一神明起誓”,家长都会连忙捂住他的嘴,然后以大概率不符合东方神明祈祷的姿势胡乱说“小孩子只是随便说说,不能当真”之类的话。
理论上来说,每个神明都有自己的领地,他们只在自己信仰的国家或文明活动。一旦越界,很可能会被其他的神明的围攻。
不过真要是惹毛他们了,他们跑过来把人杀死,就算会被围攻,但是人死了就是死了,冥界的神明也不会让死去的灵魂离开的。
远隔千里尚且会担心神明的跨国追杀,而卢生现在就在罗马共和国境内,他只会更加谨慎。
如果卢生只是信口胡言,那么命运女神是不会放过他的。
命运女神不是死神,以她的名头做事不会死亡,但缺胳膊断腿也不是任何人会喜欢的。
所以当卢生拿这个名头出来时,费边就不得不来见他了。
卢生给费边留下的印象还不错,虽然他们交流有些障碍,卢生的拉丁语学得还不深,但是卢生之前敢骗嬴政,现在面对着罗马的独裁官,他同样也敢开口骗。
他的卖相一直都很好,和他交谈起来还真有点罗马祭司的感觉。
卢生和他说一些关于命运女神的事情,关于命运女神曾经潜入华夏境内做过的一些事情。
费边首先感觉不耐烦了。
因为卢生虽然说了很多神明的事情,但是和这场战争有什么关系?
费边当然清楚众神神明前往东方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渴望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吗?
他们渴望能够长久地活下去。
即使是命运女神,她的命运也是被人牵制着的。
费边对神明抱有敬意,但并不多。
单纯地祈求神明是无法让他赢得这场战争的。
于是他干脆利落地问道:“那么东方的皇帝这次是想要做什么?”
“我们此行正是为了整个世界。”卢生义正词严地说道。
费边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了怪异的表情。
卢生提出了一个很新的东西——“整个世界”。
这是之前从来没有人提出过的。
卢生也是从嬴政给他的东西中看到了这个全新的概念,他自己也被惊到了。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文明很大程度上都是被拼凑在一起的。
随着世界的缩小,他们活动的范围从整个宇宙变成了一个星球。
很少有人会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是处于同一个世界的,他们只是被逼到了最后的孤岛上。
他们谈不来,也不想谈。
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每一个人都想要活到最后,每一个人都不希望消失的是自己。
同一个世界?
不如说他们是彼此潜在的敌人。
他们需要警惕着从外部而来的力量将他们覆灭,然后站在他们的遗骸上怀念他们。
这点,罗马共和国有很多话要说。
他们也有自己的预言系统。
他们知道未来很多文明都以罗马正统自居,但是他们只想要罗马共和国啊。
他们再怎么怀念,罗马也没了。
如果有人说一句可以掠夺别的文明的气运,就延长自己存在的之类的话,世界大战大概就要开始了。
中国有句古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团结是不可能团结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团结。
统一也应该是仅限于一个文明之内的,对外还是算了吧。
“……皇帝是认真的?”费边身上还带着一些硝烟的气息,他看着手里的酒杯,觉得自己的酒量还没那么差。
“陛下当然是这么想的。”卢生义正词严,好像之前和费边的政敌米努基乌斯说“费边是最后一个独裁官肯定是因为他干了不容于共和国的事”的人不是他一样,“陛下一统六国就是为了让华夏免于内部纷争,而如今我来也是为了带来和平。”
费边嗤笑一声。
嬴政?
说真的,卢生说他觊觎罗马共和国都更可信一点。
费边和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