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从睡梦中抽离出来。
他虽醉得快,醒得却也快。
他抬起手,那团黑色的雾气之前就被他搓成了团子的形状。
黑色的雾气其实并不是纯粹的黑,其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白色线条。
姬旦和他讲那些神的事情的时候嬴政就一边思考一边无意识地搓,最后就搓成这个样子了。
虽然神大概率是一种从某种角度上来讲非常滋补的生物,但是被嬴政搓成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还是相当倒胃口的。
嬴政不太想这么形容,但是他觉得好像除了这个形容之外他暂时也没法找到其他合适的形容词了——像是人搓下来的灰。
嬴政思考片刻,决定这东西果然还是不能自己吃。
总有一种会吃坏肚子的感觉。
他一偏头,将闾正趴在他身侧,两条手臂摊在前面,侧着脸趴在榻上,他显然是自己要求来照看嬴政的。
但现在在这里的也不止将闾一个人,毕竟皇帝失去意识的时候,从来都不能排除这些公子会起一些不该有的心思,所以宫人们无声地侍候在一侧。
嬴政抬头,看向远处门外,那里有一个晃悠着的影子,虽然很模糊,但是嬴政对那个人实在是太熟悉了,那是蒙毅,他也没离开。
嬴政之前的确是醉了,但是还是能想起自己睡着前的事情。
是了,关于王绾的事情。
扶苏回来了一趟,而王绾估计是退下来了,显然有了不少空余时间,注意到了自己记忆的问题,而且果然如嬴政所料,将事情透露给了将闾。
嬴政其实并未没多么恼怒。
王绾是将闾外祖,而将闾不可能不得到外家的帮助,这点嬴政从将闾出生的那一刻就明白了。
嬴政用王绾虽不如用李斯得心应手,而且在他反对郡县制的时候就不怎么想继续重用他了,但此人毕竟能高居相位,还是多少能揣度上意。
他知道嬴政的底线在哪里。
他毕竟不是李斯,没有那么被嬴政重用,没有踩踩嬴政底线的资本,他能做的不过是对将闾一些若有若无的暗示。
他应该是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嬴政太了解将闾了。
他这儿子虽然擅长隐藏心思,但在他的面前终究稚嫩了。
若王绾真说了“扶苏正与七岁嬴政同行”这等话,以将闾的脾气,那肯定会觉得心气不平,眼神肯定会幽怨得隐藏不住的。
将闾是从不说自己的心思,但是他有时候非常热衷于对嬴政用微妙的眼神传递一些意思。
只是嬴政虽然能看懂,但是也装作不懂。
他懒得揣度将闾的心思,也无意培养将闾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这什么破毛病。
窥探帝踪这种事可大可小:若较真起来,足以掀起腥风血雨;若不计较,倒也能以“孝顺父亲”的理由揭过去。
嬴政本欲唤醒将闾让他反思一番,这事可不能让他当成常态,但是却见他睡得沉,还是叹了口气。
七岁的嬴政觉得未来的自己肯定不会像子楚那样做一个只会打钱的父亲,以他的脑子肯定能学会怎么和自己孩子相处的,但是如今的嬴政只想对过去的自己说一句——真的只学会了打钱。
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嬴政基本只宠爱胡亥,对他稍微多点了解的人大概知道嬴政也很关注扶苏,实则嬴政对自己儿女的情况了如指掌。
就比如将闾素来多思多虑,经常整晚整晚地失眠,本就体弱,还是个好面子的性格,有时候就算病了也会强撑着。
扶苏是个倔脾气,将闾是个倔脾气。
嬴政想想就来气,但是仔细一想,好像他的孩子都是这种倔脾气,而且各有各的倔法。
……当一个人的心堵到一定程度之后是会麻木的。
以将闾的情况,他要是被叫醒了就再睡不着了,嬴政第二天让他休息一天他也不会休息的,生怕嬴政觉得他身体不好从而彻底放弃他。
而且扶苏现在不在,将闾也得分担一点扶苏的工作,把他折腾病了就不好了。
总不能让将闾去过去的时间点吧?
不说将闾这张和他非常相似、相似到几乎一眼就能看穿他和嬴政的亲缘关系的脸,就单说将闾这身体素质……五个将闾绑起来都能被维桢摁着打。
老老实实地在咸阳待着吧。
思及此,嬴政把他抱了起来,让他躺下去,这么大的动作,就算再轻也被将闾感觉到了,他睁开一点眼睛,看了嬴政一眼,又闭上了。
不用想嬴政就知道将闾大概率是觉得自己在做梦。
毕竟他可不是什么对儿女表现亲切的父亲。
不去管他。
嬴政无声的唤来宫人为他更衣,然后出了门。
他出门之后对宫人说道:“去把李贺喊来。”
嬴政背着手看着天上的月亮。
以咸阳的人口密度和光污染程度,基本上是不能指望看到星星了。
嬴政叹息一声,在蒙毅做出俯身听令的动作之后他才开口说道:“朕记得你之前和朕弹劾过赵高?”
蒙毅微微抬头,又随即低头:“陛下已经宽恕他了。”
“你再弹劾他一次吧。”嬴政垂眸道。
蒙家兄弟是忠厚之人,蒙毅行事向来不偏不倚,或者说只偏向嬴政一个人,对于其他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不过他却不是那种会直到如同扶苏那般屡次直言进谏的类型。
他又不是嬴政亲儿子,撑死也只能说他对于嬴政来说也许接近于朋友——可是嬴政没有朋友。
他过去也许有一个朋友,但是在嬴政身为秦王,而燕丹身为燕国太子的那一刻,这种关系就荡然无存了。
蒙毅想要的是长久地侍奉在嬴政身边,忠诚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陛下恕罪。”蒙毅明白嬴政的暗示,这是想要处理赵高了,他想要让蒙毅把这旧事翻出来,但是蒙毅郑重行礼,拒绝了。
嬴政掀起眼皮看向他。
蒙毅低着头,不看嬴政,但是态度坚决。
嬴政不会觉得他是被赵高说动了。
嬴政有时候重用赵高而不是蒙毅就是因为赵高足够聪明,办事更灵活妥帖,能以最小的动静完成嬴政吩咐他去做的事情,所以有时候嬴政就把一些脏活丢给他去做。
而蒙恬蒙毅做事就是非常按照规矩来,一板一眼的,非常引人注目。
嬴政其实也没多相信赵高的忠诚。
他太聪明狡诈了,这种人爱揣度人心,知道怎么巧言令色,玩弄人心,这样的人小心思多,心思一浮动,就难免想要进步一下。
他说一千遍一万遍他多么忠诚于嬴政,嬴政也不会真心相信的。
不过蒙家兄弟就不一样了。
嬴政相信就算赵高磨破嘴皮大概也没法动摇这两个人。
他们两个毕竟和嬴政认识太久了,自幼培养的忠诚与信任可不是赵高能比的,他们对嬴政献上忠诚,就无需再在忠诚这件事情上加以任何思考了。
认准这件事情就行。
清楚这一点的嬴政没有动怒,甚至有几分心平气和:“哦,蒙卿何出此言?”
“陛下之前既然已经选择了宽恕赵高,那便是陛下赐下的恩典。如今陛下虽不知因何事而准备降罪于赵高,却不应当收回曾经已经赐下的恩典,望陛下以其他罪名降罪于他。”蒙毅说道。
秦国崇尚法家,而蒙毅自然是以法度为行事准则。
既然这是大秦的准则,自然也是他的准则了。
“哦……不过那之后他好像也没有犯什么足以犯死罪的事吧?”嬴政回忆了一下。
赵高虽然不老实,但是他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不会让自己在一个坑里掉两次,而嬴政也不会允许一个会犯两次死罪的人留在他身边。
错误犯一次是失误,犯两次就是能力有问题了。
而宽恕犯了一次错的人才叫爱才,宽恕两次就是浪费时间了。
嬴政当初赦免赵高未尝不是一种千金买马骨的行为。
嬴政可以容许他的人品有瑕疵,但是他不能允许如此无能之人留在他的身边。
“如果依律处置赵高的话,那很可能就没法让他得一个死罪了。”嬴政看着下方。
咸阳宫是高台建筑,本身就是建立在高台之上,咸阳城中即使是摩天大楼也高不过这个高台——这也是不被允许的。
他看着下面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街道。
即使声音传不到章台宫这里,但是这并不妨碍嬴政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下方的声音。
如果接下来再来一次动乱,那这一切盛世太平的景象又会被战火倾覆。
上次咸阳遭遇如此大难是否就是当年犬戎入侵、周天子东逃的时候呢?
嬴政不敢说自己有多么在意这天下黎庶的性命。
无论是伯益还是姬旦,他们看人其实都很准,嬴政并不是仁善的君主,或者说崇尚法家的君主都不是多么仁善的角色。
嬴政的性格本身就有点冷漠,在意的人不多,而一旦有人挡住了他的路,哪怕是曾经护住他的生母又或者是曾经唯一的朋友都只会被他无情地扫开。对于这些亲密的人如此,那对于与他无关的人,他更是没有多少情绪的。
毕竟法家推崇“性恶论”,而刁钻点来讲,那就是下面的全都是刁民,得用律法狠狠地控制住他们,指望他们开发内心的善是不可能的,只有让律法深入人心,才能够成功教导他们什么是应该做的事情。
话虽如此,嬴政心里却也清楚,君王君王,之所以是君王,那是因为御统天下,而这天下如果没有其他人供他们统治的话,那君王就是一个自娱自乐的笑话。
君父君父,就如同有了儿子才能算是父亲,没有黔首又算是什么皇帝。
作为皇帝,嬴政并不仁爱,但是再怎么不仁爱,他也只希望自己的统治之下能够富庶安康。
这是他作为皇帝应尽之责。
他知道自己不仁爱,所以打算给自己选个有足够仁爱之心的继承人。
嬴政叹息一声。
嬴政盘算着要不要学学秦惠文王直接诬陷赵高谋反呢?
赵高没有谋反,现在的他当然不敢干这种事情。
嬴政又不是胡亥。
赵高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他手里一条狗,就算有再多的小聪明也不敢化为实际。
赵高在嬴政面前虽然表现得从容自若,但是那都是演出来的,毕竟嬴政也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畏畏缩缩的,看着心烦,但是赵高在心里搞不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
只是短暂的思考之后,嬴政还是放下了这个想法。
一部分则是因为他觉得赵高不配和商君有一个死法。
虽然商鞅死于继位的秦惠文王与他的老师公子虔的报复,大秦的确有点对不起他,但是嬴政觉得在自己心中,这天下就没几个有资格被他构陷谋反的人。
什么角色配被他这个始皇帝构陷的?
赵高太不够格了。
虽然他是很努力,但是真没这个资历。
无论是赏是罚,那都是需要看资格的。
另一部分则是嬴政并不是很喜欢赐死对他还算有功的臣子。
不管怎么说,赵高都曾经被他重用,就如同蒙毅所说,虽然他犯了死罪,但是嬴政赦免他,那这事就揭过了,即使是嬴政再拿这件事情发作也不太合适,会让朝臣心里不安的——毕竟不少人都或多或少被嬴政赦免过。
在如果不说真实理由的话,对于朝臣来说那就是前一天还颇受嬴政重用、同时也做出了几分成绩的赵高第二天就被嬴政找理由杀了。
谁能不害怕?
是觉得他们比赵高更得帝心吗?
嬴政在心里清楚赵高究竟犯了什么罪,但是这种事情却是不宜公布的。
这种事情一旦公布会相当影响朝堂的稳定。
嬴政自己的和氏璧上还写着受命于天。
而二世而亡和受命于天就根本扯不上关系,这事说出来,他会被这天下人耻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