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叹了口气。

他很少在扶苏面前表现得这么疲惫。

他微微仰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背着手走到了扶苏身边。

嬴政走路没有什么声音，扶苏甚至没能听到嬴政身上玉佩撞击发出的半点声音。

他和蒙恬将军的儿子关系还算可以，他曾经听到自己这个小伙伴和他说：“长公子真的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做到走路那么安静的？陛下有没有可能教我们？”

扶苏觉得这大概纯粹是嬴政的天赋。

而且有时候嬴政真的很恐怖。

扶苏小时候做功课稍微打了个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就正好和嬴政无声对视。

扶苏当场被吓哭。

走路没声音真的很恐怖。

更恐怖的是他甚至不知道嬴政在他对面盯着他看了多久。

“很久之前，朕就有一种被泄密的感觉。”嬴政的声音放轻了许多。

虽然声音很轻，但是他们距离很近，扶苏完全可以听清。

扶苏的表情稍微严肃了一点。

“你应当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嬴政说，“上古遗留的东西的遗失。”

扶苏点点头。

不如说这根本就是常识。

所有人都在怀念上古。

怀念那些如今只在史书中的君王，赞颂着他们的品德，并且只恨自己没有生在那个时候。

他们也想要体验一下纵横星海的快活，感受一下先王的仁德，以及享受那仿佛无穷无尽的物质。

那是最好的时代。

那是最智慧的时代。

凡是读过史书的人大多都会忍不住潸然泪下。

苍天何其残忍？

为何让他们知道了这世间居然有如此伟力，却又要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都从指尖流失，甚至若是为后世子孙计，那是更加令人绝望。

他们将会留给子孙后代一个更加破败的未来。

上古遗留的逐渐遗失是发生在世界各地的。

他们看着其他的古文明，有些甚至先于他们的古文明在灭绝之后，又把自身遗失在历史中。

说不定有一天所有人都会忘记那里曾经也有辉煌的文明。

只是恐慌没有真的蔓延开来。

因为对于华夏来说，这还早着呢。

至少没有任何一个文明预测到华夏文明的彻底衰亡。

虽然大家都知道未来肯定都不好过，但是那绝对是个极为漫长且缓慢的过程。

起码几十代人才能活到那个时候。

所有人能做的仅仅是把自己活好。

“那是不可阻止的衰退，是上苍的意志。”扶苏说着他之前听来的话。

嬴政又看了他一眼。

扶苏莫名地感受到了嬴政的意思。

和氏璧上的印记可是“受命于天”。

皇帝可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天意。

嬴政如果不喜欢衰亡是天意的话，那这算是“逆天而行”。

自古逆天而行是要被天意厌弃的。

嬴政喜欢这种说法吗？

肯定不喜欢啊。

他曾经就想着“万世为君”。

而众所周知，在九鼎残留的预测中，之后还有好几个朝代。

他很想劝嬴政，但是却又不知道怎么劝，也不觉得嬴政有多错。

扶苏闭嘴了。

嬴政从来没和他说过这个话题，他稍微没点分寸，一个没注意就有点说错了。

嬴政又叹了口气。

他没说什么。

但是扶苏觉得他大概是觉得和他对话很心累。

“朕觉得哪里不对劲。”嬴政良久之后才再次开口，他稍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给扶苏翻看点什么，最后还是没动。

扶苏想，是不是嬴政觉得他看不出来，给他找了资料也是在浪费时间。

“朕在转移六国资料的时候发现了有人在趁这个机会销毁资料。”嬴政简单地对扶苏说，“因为信息量巨大，在复制过后无法全部检查就送到咸阳了，原本的资料就地全部销毁，所以在这过程中有一部分损失是正常的。”

嬴政也不得不这么做。

他虽然没有杀光六国遗民，但是总得放着他们用先祖留下来的技术做点什么。

他这是为所有人好。

他好不容易一统天下，可不希望看到这个国家再次分崩离析。

彻底打碎他们的希望，他们就能安静许多。

这个国家也能安全很多。

“丢失的资料远高于先前预计丢失的资料量。”嬴政注视着扶苏的眼睛，“这几年复核资料的时候发现一些技术重要信息有所缺失，而关键技术的丢失的概率甚至还高于常规技术的丢失概率。”

“扶苏，你觉得这一切都是意外吗？”

嬴政派去的人都是十足可靠的人，他们大部分都是老秦人，他们没必要偷偷地销毁资料。

“……儿臣相信父皇的判断。”扶苏思考片刻，然后说道，“只是应该也不是六国之人销毁的吧？”

嬴政防着六国销毁资料。

在攻破六国之后，那都是他的东西。

虽然在攻破六国前他没法直接插手，但是他早就派人盯着。

实际上六国也没销毁这些东西。

这都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他们真敢烧了，史官一记，死后岂不是得被天上的老祖宗抽烂屁股？

祖宗的东西是他们敢随便损毁的吗？

嬴政微微颔首。

扶苏能想到这一点很好。

“但是在秦军接管他们的资料之前，总会有一段空白时间，六国之人在惊慌之中总会疏于看管这些的，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动手的话，还真能有这个机会。”

平日即使是君王下令也很难删掉资料，这种命令总会层层传递，在这期间很容易就会碰上认死理的人。

总有忠心耿耿的臣子替先王阻止如今的君王脑子一热。

谁敢碰，这些臣子就敢当场死谏。

但是当战争袭来的时候，混乱会让一切管理手段近乎失效。

更何况在秦军接管的时候难免会把所有人都清空。

这期间就会有很短的操作时间。

“理论上不太可能吧？”扶苏觉得哪里不对劲，“毕竟是军队调动，这都是机密……”

说到这里，扶苏忽然想起了嬴政之前说的话。

他怀疑有人泄密！

如果泄密的人足够贴近君王，那么真的能搞到那份短暂的空白。

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对他们有点好处？

最恐怖的是什么人能搞到这么精细的资料？

如果那些人想要刺杀嬴政的话，他们是不是随时可以成功。

“看来你想到了。”嬴政看着扶苏，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是在评估什么，“九鼎当年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

因为关键部分的丢失，所以丧失了预测的功能，彻底报废，沦为仓库里贵重但全然无用的藏品。

“如今在场的只有朕和你，没有其他的眼睛了。朕要交给你一项任务，你挺好……”

.

扶苏的脑子嗡了一下。

他看着费增，好像忽然有了某种明悟。

费增何尝不是一种“先人”，只是他还没有死，还可以干涉世界。

如果真如同他所想的那样，那他知道是谁泄密了。

嬴政不是敏感过头了，所谓“盯着”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盯着”，不是通过监控之类的间接手段，而是无比贴近他的注视。

是真的有人一直在盯着他。

这双眼睛很早之前就存在了。

不是为他独一人而准备的。

他们从数千年前就开始注视着每一位君主，旁观着光怪陆离的世界，并且或有声或无声地记录下一切。

他们自己或许都忘记了自己最初的工作是什么，但是他们的工作没有忘记他们。

那双眼睛名为“史官”。

他们记录着君王的一切，并且向上天与先人汇报。

“先人费增”自然是知道的。

因为史官知道了。

扶苏的心跳逐渐加快，他觉得嗓子有点干，咽了一口口水，问出了他的问题：

“是你们损坏了九鼎吗？”

一个非常偏离他们最开始的目的的问题。

一个非常冒险的问题。

也是……或许可以掀开某种帷幕一角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