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妈妈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沈絮说：“她说，‘我知道，小絮不是那样的人’。”

当时那个病房里其实站满了人，谁也不敢确定顾女士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是在安慰她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的孩子，还是在向怒火尚未熄灭的丈夫说情？亦或是，只是想要在众人面前把事实定下，让这件事以后也无法威胁沈絮的地位？

但当时的沈絮并没有想那么多。

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顾女士渐渐灰白的脸。

无意间握住拳，沈絮就感觉到手指间的一片粘腻。

那是没被完全洗掉的血迹。

……

“她在死前都在替我辩解，说我不是那样的人，但我在那之后却常常想……我如果真的是那样的人就好了。”沈絮偏过头看着窗外，久违地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如果他真的一直苛待沈若，那被沈华辉指责时想必也不会那么愤怒，不会一时冲动就跟沈华辉扭打起来。

而顾女士知道他的尿性以后，大概也会觉得，该让沈絮这个坏孩子得到点教训，就不会……就不会那样拼命地冲上来阻拦沈华辉，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惨剧。

或者，如果沈絮从一开始就学着听话一点，多说点好话，多对沈华辉服软，那面对沈若的污蔑，沈华辉也就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上来就向沈絮问罪。

明明有这么多办法能避开那天的争执，可沈絮却只是一意孤行地按照自己想法来。

所以他就收获了他最不想得到的结果。

沈絮动作粗暴地扯开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却并没感觉到舒服多少。

“我坏的不够彻底，也没有乖到深入人心……”沈絮闭上眼，盖住眼睛深处那细碎闪烁着的光，“是我罪有应得。”

他愿意为自己那一次的任性负责。

从向沈若走去的那一刻起，从挥拳向沈华辉的那一刻起，沈絮就做好了那天无法妥善收场的准备。

或许会得到十几年来头一次的毒打，或许会失去他本该拥有的那些股份，都可以，沈絮都不在意。

只是他没想到，竟然是妈妈来替他承担了这次任性的代价。

沈絮最后成了那场闹剧的最大赢家。

沈若不入流的小把戏被三两下拆穿，沈老爷子亲自拍板把他从沈家赶了出去。沈华辉从此以后对沈絮有了挥之不去歉疚感，对沈絮的容忍度高了不知道多少……

然后，他们就来跟沈絮说，算了。

罚也罚了，人都走了，再死抓着不放也没什么意义，算了吧，往前看吧。

也不能说他们的话没有道理，但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总是不知道疼的。

秦祁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看着沈絮黯然神伤的面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不是你的错”这种空洞而无用的安慰。

因为这跟那些“算了吧”，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但他一时也没有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安抚沈絮。

秦祁思考几秒，最终也只循着本能站起身来，走到沈絮椅子旁边蹲下，仰头看着他。

沈絮感觉身边似有微风拂过，接着一个暖源就在自己脚边停留了下来。

他微微睁开了闭着的眼，伸手轻轻摸摸秦祁的发顶，问：“怎么了？”

秦祁说：“没怎么，只是觉得，我离你近些的话，你可能会好受点。”

沈絮笑了笑，倒也没反驳。

他只是说：“还有什么想问的就赶紧问吧，这种规模的访谈会，估计是没有第二次了。”

不然他实在是招架不住。

但秦祁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再让沈絮伤神，因此埋头苦思好一会，想着要问一个温和点却又不显得突兀的问题。

沈絮伸手挠挠秦祁的脸，说：“想问我小时候的事也可以的，虽然刚刚的事听起来挺惨烈，但我其实没什么童年阴影。沈华辉又不打我，我在沈家没人敢惹，过得挺滋润。”

秦祁叹口气，欲言又止片刻，还是选择开口：“不是没挨过打就叫过得好的。”

沈絮没接话，只是弹了下秦祁的鼻尖，像是嫌弃他太聪明。

秦祁吃痛地猛一闭上眼，身体却依旧稳在原地，没后退半步。

“真没要问的了？”

秦祁挨了一下，倒是真想出点什么：“我真是你初恋吗？沈老师之前有没有喜欢过谁？跟我分手以后呢？”

这话题跳得还是有点快了，沈絮差点没跟上。

“这都是哪窜出来的醋劲？”沈絮这回是真有点被逗乐了，本来只是垂着眼，分出一点目光来看秦祁，现在倒好，一双桃花眼算是彻底睁开了。

沈絮倒还真认真回想了一下，说：“初恋这事倒是真的。至于分手以后有没有再喜欢上谁……”

沈絮拖长了尾音，而后不再接着说，就这么钓着秦祁胃口。

秦祁也配合，毫不犹豫就上钩了：“不是，真有情况啊？是谁？三年前那部民国片里的男二？还是你马上要上的那部片子里的那个新人？”

沈絮依旧笑而不语，甚至闭上嘴往椅背上靠了靠，拉开了和秦祁之间的距离。

于是秦祁顺势站起身，抓着椅背，一把将沈絮圈住。

沈絮微微启唇，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秦祁，桃花眼微微弯起，等待着秦祁下一步的动作。

秦祁和沈絮对视片刻，率先移开了目光。

紧接着，他抓着沈絮的肩，把人一点点地往自己怀里带。最后，他弓着腰，紧紧环抱住了沈絮。

或许有的肌肉记忆真的可以维持五年，不然要怎么解释，在秦祁抱上来的那一刹那，沈絮下意识地偏了偏头。而那让出来的位置，正好够秦祁把自己的脑袋搁在沈絮的颈窝里头。

那一瞬间，好像时光静止，又好像岁月倒流。

沈絮轻轻把脸颊靠了回去，然后不出所料地感觉到了秦祁在慢慢地蹭他的脖子。

包厢里响了一整晚的对话声，此刻终于静止。

此刻，不大不小的空间里是那样安静，却安静地令人安心。

门外，是模模糊糊地吆喝声，是属于世界的人声鼎沸。

门内，是交错缠绕的呼吸声，是独属于彼此的心意相通。

故作轻松的笑容淡下去了，沈絮就这样窝在秦祁怀里，双眼放空地开始反刍过去。

这样自我凌迟的夜晚，他这些年里过过许多。

只是那些日子里，没有通明的灯光，没有身上那带来温暖的怀抱。有的只是一瓶，入口辛辣的烈酒。

那些经历又在沈絮脑海里走完一轮，奇怪的是，今晚他竟然因此感到平静。

那些黑暗里的崩溃与歇斯底里，好像变成了很遥远的事情。

良久，沈絮抬手，轻轻搂住秦祁。

沈絮的左手一路从秦祁的背移到他的头顶，秦祁的发丝就这么被夹在沈絮修长的手指间。

沈絮揉揉秦祁的脑袋，说：“没有，和你分手之后，我没再和谁在一起过。”

过了几秒，沈絮听到自己耳边传来一股闷闷的声音。

“那就是有喜欢过别人咯？”

沈絮：？

“歪理。”沈絮一颠肩膀，立刻就让秦祁的脑袋飞起来，让此人被迫松开了怀抱。

“恼羞成怒。”

秦祁虽然被迫松开，却依然不死心，还是把沈絮圈在自己和椅背之间。

沈絮有些无奈：“弓着腰不难受吗……没有，没喜欢过别人，快站直吧，看着都替你腰酸。”

秦祁低下头，仔细盯着沈絮的脸看了好一会，确认沈絮的情绪确实从低落回复到了正常值后，才乖乖松手，拉开了和沈絮之间的距离。

秦祁就这么一路老老实实地退回到沈絮对面，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沈絮见状挑挑眉：“这下是真问完了？”

其实俩人都清楚，这才哪到哪，刚开了个头罢了。

但来日方长，秦祁也不急于一时。

刚折腾了一天，好不容易出来吃顿好的，一开始聊，情绪又开始大起大落的。这一天下来，真是从里到外都被透支干净了。

秦祁有意让沈絮缓口气，就顺水推舟地点了头：“暂时问完了。”

沈絮听出他话里那点别有所指的小意思，却也懒得戳穿他，只是拿起一旁的公筷，从锅里挑挑拣拣，又夹了一筷子扔进秦祁碗里。

“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鸡肉早就被吃得七七八八，剩在锅里的基本只剩些配菜。秦祁低头一扒拉，果不其然，碗里多了块土豆。

秦祁用筷子把土豆戳散，说：“其实我还是更喜欢用沈老师自己筷子夹过来的菜。”

说完，就一边盯着沈絮，一边慢悠悠地分好几次把碎成几块的土豆吃完了。

这厮夹菜的时候都不带看碗一眼的，现在居然一次都没有戳歪，也真是天赋异禀。

都给沈絮看笑了。

“我还没有答应跟你复合的，秦老师，”沈絮抱臂，道，“注意分寸啊。”

“什么复合？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分手了？”秦祁佯装惊讶，“当年咱俩谁都没提这事，那我分明还是正宫啊。”

沈絮心说死小子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不好意思，在我这儿，三天没联系的就已经自动销户了，”沈絮说，“看在是初恋的份上我还给秦老师你过了头七，咱俩之间早八百年就是过去式了。”

“好无情啊。”秦祁叹，“好吧，过去式先生，能发发好心送我回去吗？”

沈絮思忖片刻，身体前倾，向秦祁勾勾手指：“秦老师，要不要被我诱拐一下？”

“嗯？”

“想不想去我家老宅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