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AS07的实验体只曾见过她的父母三面。
和这个实验室的众多实验体一样,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编号AS07。
而她的父母是这个实验室的研究员。
“见面多了感情便深了,更伤人。”那时候AS07年纪太小,只依稀记得两道模糊的背影,他们始终穿着白大褂沉默的站在玻璃窗外看着她沉默许久。那时候啊AS07号想他们为何如此悲伤,为何不转过身来让她仔细看看他们。
在AS07十二岁那年的四月,实验室发生了一件大事,由雪树酒主导的实验项目的Asclepius随着AS37实验体因为药物毒性反应导致基因突变*死在手术台上而彻底宣告失败,那天夜里疯癫成魔的雪树酒放了一把火,将有关Asclepius的所有资料毁于一旦。
组织后勤组和行动组的人来得很快,他们把决心死在火中的雪树酒打晕带了出来,连同着AS07号一起。
于是AS07是那场大火中除了雪树酒之外唯一活下来的人,也是二十五名实验体中唯一活下来的一个。
她父母在实验室内地位不高,因此不曾获得代号,也死在实验室的大火中。醒来后,她看见的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是她在这个最后的亲人。组织的清酒,财政组总部的组长,父亲的父亲,她的祖父。他年岁已高,枯木一般的眼中在看见她睁开眼睛时眼眶内迅速积攒起无数的泪,顺着他脸颊的沟壑向下流淌。
他说:“你怎么还活着啊,怎么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面啊。”
是啊,她怎么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面呐?
组织里实验体是消耗品,但总有一批实验体稀少又珍贵,Asclepius的所有实验体皆是如此,因此实验失败他们的命运无非是再次辗转进入另一个实验室,能够死在那场大火中也是一种解脱。
这样一位看起来和蔼可亲的失孤老人,他的一双亲生儿女都死在那场大火中,留给他一个未曾见面的亲孙女。
他们说得没错,人一旦接触了便会生出感情来,而一旦生出感情来便会化作见血的刀刃,伤人伤己。
从那之后的许多年里AS07一直试图回忆起自己的父母,他们的名字在进入那个实验室时便已湮灭,留下的之后和AS07一样冷冰冰的实验员编号。他们的面容在实验室玻璃窗后忽明忽暗,让人看不清模样。
五月末庭院内那棵椿花便开始凋落,这一树椿花与庭院内的长青的松柏相互映衬,绽放时热烈,凋落时决绝。星野椿推开门,整朵凋落的红色椿花如同战斗的骑士不肯因时光折煞自己的半分容颜,选择在最美的时刻断头掉落。
星野椿就这样靠在门边,静默的望着那一片绯红。
发呆,是她打发时间最好的办法。
“椿,到爷爷这里来。”老人每天会固定的抽出一段时间陪伴着她,就连椿这个名字都是他定下的。老人看起来和普通人家痛爱小辈的爷爷一样,除了侍弄花草就是练字看书。
老人的庭院是典型的枯山水园林造景,无论春夏望去都是一地的残枝败叶,到了冬日一夜白雪来院子里的那棵枯树开满“白梅”,老人说这棵白梅树是他很小的时候便种下的,到现在也快有八十年了,已经好几年没有开花了。
大雪作花点缀在枝头,老人笑说我与梅花两白头。
星野椿如同稚子一般伏在老人膝头,心脏随着老人轻抚自己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的刺痛起来。
“椿。爷爷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呐。”
老人的哀声被白雪听取,惹来一片愁于是雪也无声的大了些。
日常负责照顾她生活起居的是老人的养女星野优奈和她的丈夫星野佳村。
很神奇的是,他们一家人真的以为她这些年一直生活在孤儿院。
星野优奈和星野佳村有一对儿女,哥哥名叫星野和仁妹妹叫星野和希。
星野椿时常会怜悯的想,这两个小孩在组织里活不过半天,星野夫妇将他们保护得太好,以至于有点天真得过头。她也乐得见她们在自己面前弄痴卖傻只为逗她一笑,想到这两个小家伙会兴奋的跳起来大喊椿姐姐笑了的模样,她便会装作开怀的笑起来。
两个小孩很吵,打游戏的时候尤其吵。
而星野和希比哥哥更喜欢撒娇,也更黏着她——当然她对其他人也这样。
星野和希撒泼打滚的时候星野椿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她,实验室里的孩子都不会这样,撒泼打滚不会换来不苦的药更不会换来实验的终止。
无聊的日子里总得有些要打发时间的东西,比如这两个小孩,比如庭院断头的椿花,比如她手中的画笔。
老人也很惊奇,一个常年在实验室的实验体,第一次接触画笔就宛若神助一般下笔行云流水。星野椿愣愣的看着那幅画,那些就好像上辈子没忘干净的记忆,就好像另一个人执她之手绘她所想。
某天她忽然想起,那场大火里主动逃出实验室的不是她,是另一个人。
或许其实她早就已死了,现在不过是她的一场幻梦。但没有或许,她的确还活着。
那个在她体内的人会是怎么样的呐?是否如同那株红色椿花一般热烈决绝。
这样安宁祥和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星野椿并不喜欢这样安宁的日子,老人能护她多久呐?老人护不了他多久。他已迟暮在组织内大权旁落,能够算计的就是在临死前在为他唯一的孙女找一个庇护所。
现在安宁祥和的日子会把刀给磨钝,会让她的思维变得迟钝,如同一团浆糊。偶有夜间辗转反复时星野椿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意义,可她又找不到什么意义。
时间就这样过去,一年后的四月,老人家领着她来到组织名下的一处据点。
命运船之号——摩伊赖,组织内知道这艘游轮的人有限,从哥伦比亚的巴兰基亚出发,穿越加勒比海、走过地中海、途径中经过摩洛哥、阿尔及利亚、利比亚、埃及、土耳其、希腊、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等国家最后停留在美国纽约。
这是今年的摩伊赖将走过的路线。
传说中的南美秘密基地。
星野椿知道,自己能从这艘游轮上活下来的机会很少。
老人回去后静默许久,最终阖眼叹息一声什么都不肯再说。
命运反复无常,当初她没能死在那场大火中,如果她接下来没有死在摩伊赖号上,未来也会因为当初实验的副作用去世——不,她完全没那个可能能从摩伊赖号上活下去。
说到底,她终究是活不了几年的。也正因如此她不肯与旁人太过亲近,她怕自己到了该走的那天会有舍不得这种情绪。说她是胆小鬼也好,说她临阵脱逃也好,她宁愿从未拥有也不愿意得到复失去。
而现在她不过是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或许如同断头的椿花一般死去是她能为自己选择的最好的结局。
老爷子叹息着说这个名字不好,当初就不应该给她取这个名字。
星野椿却挺喜欢这个名字,她喜欢庭院内那株红色椿花,但她总觉得这个名字适合她身体内的另一个灵魂。
她离开的前一天,星野和希抱着她的腿不撒手——老爷子对外的说法她身体不好于是回到老家乡下养病去了。
小女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然后问她:“椿姐姐还会回来吗?”
星野椿低下头看她许久,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可能会的吧。”
星野宅外停着那辆车,司机名叫木村堂,看上去黑眼圈有些重,星野椿怀疑他是不是疲劳驾驶。
星野椿拉开车门,后车座上摆着一套像是实验体的衣服,纯白色的,上面有她在实验室的编号。衣服有点过于宽大,六月清晨时的风一吹摇晃衣摆划出涟漪。她换了衣服,临上车前最后回头一眼,老人杵着拐杖站在那棵白梅树旁,今年春天这颗白梅便已经死了但老人去迟迟不肯将其挪走。她在黑色西装人的帮助下绑上黑布又带上眼罩,车子驶离载着她去到屠宰场。
……
杀死自己需要巨大的勇气,无论是□□还是精神。
这一路上星野椿尝试过但最终也只是带着麻木的自己上了那艘奢华至极到令人神晕目眩的游轮。
她在人群中一眼便看中了那个人。她是个很好看的人,眉眼间的每一笔都是上帝精雕细琢的刻画。星野椿看见她,那双灰色的眼睛下是浓厚的黑眼圈,神色清淡倦怠,游离在人群中若即若离,肉眼可见的疏离薄情。只一眼,星野椿便知晓那人和自己一样,曾试图杀死自己。
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没来由的想要将这心中的委屈和苦恼诉说。
这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情感在她的心脏崩裂。
她躲闪着视线随她而动,想要将她一点一点的刻进脑海里。
南美秘密基地,说得好听些是秘密培养,说事实是彼此厮杀。从这屠宰场活下来的未来会接替组织内部的中高层继续将组织的爪牙伸向别处。
如果她的运气好一点,在前三天的一对一单挑中不被选中成为那个幸运儿,或许她还能活过前三天。
但她的运气从来都不怎么好,第三天的最后一场,那束刺眼的白光落到她的身上,落在她这个角落里奄奄一息快要死去的人的身上,迫使她睁开眼睛。
请原谅她吧,她已经将近四天未进一滴水。
意外就在此时降临,他们这边亮起了第二束光,她追寻着那道光,看见她那双眼睛。
第三天的一对一单挑出了意外,A场中有两个人被选中。
她身上疏离薄情像是阳光之下的冰雪一般消融,灰色的眼睛中的生机都已蓬勃几分。星野椿很好奇是什么让她在短短一天内变化如此之快,是什么让一汪已经死去的泉水再度汹涌起来。
星野椿扫过她身后站在的三人,目光落在那个看起来笑容甜甜的男孩子身上。
星野椿撑着最后一口气站了起来,眼前黑斑一阵一阵的涌起,呼出一口浊气,率先走上那生死擂台。
……
星野椿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体里住下了另一个鲜活的灵魂,她时常的夜晚的梦中看见那个鲜活的灵魂的生活。
背着背包提着画板走在意大利的街头,午后的阳光不燥微风正好,吹动身后雾蓝色长发。
停留在泰晤士河畔,大本钟指引前行的方向,夕阳下略过的是飞鸟不停留的身影。
若是困了累了犯病了,便顺便找一处角落,如同一颗小蘑菇蜷缩起来。或许在别人的眼中她在虚度光阴蹉跎人生,但她似乎并不在乎。人这一生太长,长到会遗忘已死去挚爱亲友的面容。人这一生又太过短暂,在这人潮人海中转过身或许就是一生到头。
而在路途中她心中的郁闷与脸上的愁容被风带走吹落,她沐浴在阳光之下享受着自己的人生。
她将要去向何方?没有人知道。
如果说生命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星野椿在她眼中看见微风拂过河流,金光散落大地。就在那一刻,她有了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