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如社燕……”
魏收绕过巷道拐角往北城墙去,神色冷淡,走得很快。
“漂流瀚海,来寄修椽……”
魏收的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往拐角处看。那里躺着一个醉醺醺的男子,衣衫凌乱,身旁的空酒坛被风推着,正在骨碌碌地滚动。他半闭了眼,似乎并不在意魏收的注视,仍陶醉地轻声哼唱着,于振奋处还高举手做举杯痛饮状。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这调子耳熟,是十数年前曾流行过的一只江南小曲。魏收转过身,几步走到男子跟前,辨认片刻,用短靴轻磕了下男子的头:“罗统领,好兴致。”
右卫将军罗从舟在迷蒙间睁开眼,也不知有没有认出魏收,嘻嘻地笑了起来:“好兴致!高歌纵酒,人生美事!”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在空中胡乱比划,小指高高翘着,无端地带点娇娆。这人身世特殊,入伍前是个唱戏的伶人,机缘巧合入了谢初原帐下。在北地风刀霜剑多年,他那点伶人的腔调早被磨得差不多了,只在醉后会故态复萌,咿咿呀呀地唱点小曲,情动时还会落下泪来。
“后半夜是统领轮值,”魏收不动声色地提醒他,“酒醉误事。”
罗从舟不言,只是看着魏收嘻笑。他原本皮肤白,虽然在北地晒黑了不少,但眉眼轮廓清秀,此刻醉态上来了,眼波横流,恍然有几分白面小生的样子。魏收向来不喜伶人,和罗从舟也相交不深,见他听不进自己的话,懒得再管,抬脚又往北走。
“魏藏锋。”
罗从舟叫住了他,语气仍旧散漫,却已经和方才不一样了。他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笑道:“你身上也有酒气啊,去哪里偷喝了好酒,怎的不带上我?”
这老酒鬼,魏收暗骂了一声。他只稍抿了两口,身上的酒味淡得狗都闻不出来。他不应声,罗从舟便也不问了,摇头晃脑地继续唱他的小曲。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
走出很远,魏收还能听到他苍凉的歌声,回荡在阴郁低压的天穹下,也回荡在泾州厚重古老的石墙间。他不是容易感伤的人,但罗从舟的声音无端让他有些胸堵。是因为曲子罢,魏收蹙着眉想。上次听到这只曲子,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了。
久到……仿佛已过了一生。
晃神间,魏收险些撞上了另一个人。他后退一步看清了来者,客气地点头招呼:“高统领。”
高介景是谢初原的副将,如今独立统领二营军事。他年纪稍大,资历也老,平素不苟言笑,只朝魏收点了下头算是回礼。但就在两人擦肩的那一瞬,魏收听见他开了口:“今年的冬天不好过。”
“是啊,”魏收应得自然,“这才刚入秋,天冷得古怪。”
高介景停了步,魏收也没往前走。两人错开半步肩并着肩,都微侧了身。这是个适合私密交谈的距离,只要放轻嗓音,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
“一别多年,”高介景的一只眼睛坏在了幽军箭下,魏收偏过头也只能看到他灰白的、毫无生气的眼瞳,“我没想过还能见你。”
魏收轻嗤:“若是来叙旧的,恕我失陪。”
“三哥儿,”高介景唤出这个称呼后顿了一下,有些迟疑,“我走后才听说,老爷和夫人……”
“忘了罢,”魏收说得轻描淡写,“我早就忘了。”
“老爷生前豪侠仗义,即便在泾州这样的荒僻之地也颇有声名。”高介景坚持道,“你若愿意表明身份,泾州的将士们都会接纳你。”
魏收回眸看他,目光警觉:“什么意思?”
高介景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将语速放缓:“我老了,泾州需要有才干的年轻人。我此前已和几位将军聊过,他们都很欣赏你。”
魏收一言不发,转头就走。
他走得利落,但直到登上了北城墙,心中还未完全安定下来。这一次没费什么力气就寻到了谢朗,那人正负手而立,望着夜色里的茫茫平野,神色沉寂。魏收走至他身后,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鹰啼,仰首时,正见流夜双翅舒展,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边地长风猎猎,将魏收不惯束起的碎发吹得张扬开来,直直地刺向身后。
“这只鹰跟了我多年,”谢朗没有回头,却已听出了魏收的脚步声,屈指在唇边打了声哨,“因为性子傲,向来只把我当老友,时不时还要同我打一架。”
流夜闻声展翼,又划过一道长弧落至谢朗的肩膀,收翅时刮到了魏收的脸,颇有些疼痛。魏收没打算和鸟计较,只笑着附和道:“是将军心胸大度,御下有方。”
一只灰不溜秋的鸽子正在流夜爪下挣扎。花梨鹰虽然凶猛,但使力很巧,不至于让鸽子逃掉,却也不会将它弄死。谢朗抬手,从鸽子腿上卸下一只细小的纸筒,没急着看,只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若有所思。
“这几日魏兄帮忙巡城,着实辛苦,待战局安定下来,我当备酒酬谢。”
“将军说的哪里话,”魏收正色道,“守城是我大梁子民应尽之义,我虽粗鄙,却也知匹夫有责的道理。我此行是为梁国,将军不必,也不该谢我。”
流夜短促地叫了一声,歪头舔舐脚爪上的血迹,一双晶亮的鹰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魏收。谢朗微沉了肩,侧身替它梳理羽毛,语气很随意:“喝杯酒罢了,魏兄这样严辞相拒,着实让我惶恐。”
“将军的好意,我已心领。”魏收转过目光,望向城内的零星灯火,“奈何此身实不由己,不敢奢想太多。”
谢朗收了手,流夜清啸一声,又复腾空而起,没入浓云不见了。这一日天阴得厉害,墨云一重压着一重,闷得人透不过气。魏收敏锐地察觉到,原本在不远处巡视的兵士都已走远,高耸的城墙上,只剩下他和谢朗两个人。
他这几日已在刻意避着谢朗,最终还是躲不掉这场对谈。谢朗想问什么,他心里倒也大致有数,但无论如何,不该是现在。
“若将军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告退了。”魏收边说边回过身,“东面的城防还……”
“是因为殿下吗?”
少年将军的声音在层层阴云下显得格外清朗。不等魏收回答,他已又缓慢却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只因为公主对你有恩,便可放下过往的一切,连杀亲之仇,亦能抛诸脑后吗?”
魏收猛地转身,不可置信地盯着谢朗。片刻,他紧绷的肩背又放松下来,无谓道:“家父家母俱已亡故,师父踪迹难测生死不知,我此生早无挂碍在心,待还清先人欠下的情义,我便追随师父四方云游,再不管凡尘俗事。”他沉了嗓音,“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必。”
谢朗也转过了身。
“无挂无碍吗,那魏兄当年为何要救青荷姑娘?她和你非亲非故,且身世迷离,魏兄这样谨慎的人,又何必惹火上身?”
魏收双目圆睁:“你……”
“主君不仁,受累的便是天下百姓。”谢朗摇了摇头,轻声却笃定,“魏兄想独善其身,恐怕没那么容易。”
“谢朗,”魏收后退半步,惊疑道,“你想造反?”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奔上了城墙。魏收没顾得上回头,只皱眉望着谢朗等他回答。少年将军抬手抚上腰侧的佩剑,刀削斧凿般俊美的面容上无波无澜。他立在那里俯视伤痕累累的泾州城,眼中是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坚毅平静。
“我想保的,只是泾州而已。”
“哥哥!”
魏收浑身一震,仓促转身,青荷已扑进了他的怀中。兄妹二人多日未见,又都频遭艰险,不异于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魏收抱住她时手都在抖,声音也发着颤:“怎么……怎么晚了这么久?”
青荷与弦歌结伴,没有和晏泠音他们同行,也因此避开了白水河的船难。但即便如此,她们这一路显然也并不轻松,青荷衣衫单薄,发髻蓬乱,脸颊瘦得凹陷下去,看得魏收心中生痛。
“我没事。”青荷仰起脸,冲他勉强一笑,“到处都不太平,好在我和弦歌都会武,后来又遇上了宋公子。”
魏收解下她身上那件男子样式的罩衣,抛给了紧随她而来的青衣男子,又将自己的罩衫给她披上:“我安排的几个人呢?”
“死了。”青荷低声道,“我们被人盯上了。”
魏收揽住她的手紧了紧,眯眼看向不远处的人。他和宋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通身气度更为风流儒雅,面上也带着浅淡的笑。
“成言。”谢朗先一步开口招呼,“一路辛苦。”
“误了些时辰,好在救下了两位姑娘。”宋贤臂上搭着罩衣,向魏收投去一瞥,“藏锋剑,在下闻名已久,幸会。”
魏收没看他,而是转向了谢朗,目光里带着询问的意思。
“你们殿下拜托过我,”谢朗和他对上视线,神色坦然,“要我护这两位姑娘平安。”
魏收觉得哪里不对,却一时琢磨不出,倒是青荷环顾一圈,喃喃道:“殿下呢?”
她这一问,魏收才骤然反应过来。晏泠音不是会平白无故请人帮忙的性格,她愿意对谢朗开口,一定是因为谢朗自己也有求于她。
他求她什么?
那一霎连风也静止。仿佛就是为了回应他的疑问,西面的天空骤然亮起,爆出一片不正常的红光。隔得太远,听不见那里的声音,但所有人都能看出,那是山火。
乐山烧起来了。
飞鸿剑瞬间出鞘,在暗夜里游走成一条银线,直直地刺向静立原地的谢朗。魏收又惊又怒,这一下使了全力。铮的一声,宋贤挥剑替谢朗挡下一击,自己也被逼得倒退两步,虎口酸痛:“魏兄,你冷静点!”
这一句无异火上浇油。魏收冷声质问:“你明知蔚州危险,却还是把殿下送去那里,谢朗,你安的什么心?”
谢朗的手仍搭在剑柄上,没有拔剑,仿佛刚刚差点被刺中的人不是他一样。他不开口,宋贤替他解释道:“有成均陪着殿下,不会出事的,况且,馥川早在蔚州城外做了布置,定能保殿下无虞。”
“殿下是朝廷的公主,奉皇命前来,若是出了事,”魏收咬牙道,“泾州也别想好过。”
“公主她,无论如何,”谢朗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都是我的妻。朝廷那边,我自会给出交代。”
魏收想骂他放肆,话到口边又觉得没必要了,一个起落便奔至十丈之外。青荷跟在他身后,连惊魂未定的弦歌也跟了上去,急切道:“还有我家公子……”
轰隆一声,城墙上数人都停了动作,一齐向城外看去。原本浓雾掩映的平野上,像是凭空出现了黑压压一片大军,火把照亮了黑夜,甚至压过了西面天际的火光。而就在大军之前,有两道单薄的人影正在往泾州疾奔而来,宋贤视力最好,皱眉辨认道:“是成均,和……陈侍郎?”
本该在蔚州护卫晏泠音的宋齐却出现在这里,安分了半个月的幽军也毫无预兆地于此时发动攻击,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魏收心中发冷,自悔不该信任谢氏。他尚不知晏泠音和谢朗谈了什么,只本能觉得那不是一桩好生意。
数十架弩箭被架上了城墙,训练有素的射手们皆已就位,只等谢朗下令。城外的两个人越奔越近,宋齐边纵马边挥剑格挡,拦下了背后射来的羽箭。三条长绳从城上垂下,宋贤沿着其中一条滑了下去,跃至两人身前接应。陈桉上了年纪,腿脚不便,被兄弟两人架住才攀稳了绳索,尾随而来的幽兵还没靠近城墙,便被拈弓搭箭的谢朗射得翻倒在地。
“放箭!”
随着这一声厉喝,无数燃着的羽箭飞掠而下,落入幽军的阵中烧成了一片。大军的行动被暂时遏止了,可越来越多的幽兵仍在向泾州推进,蜿蜒成一条粗壮可怖的长龙。
这是一次早有计划的攻城。
魏收攥紧了手。身旁的一位弓箭手被幽军的箭矢射中,抽搐着仰面倒地。他几步上前扶住了摇晃的弩箭,转头去看谢朗。战火映照下,谢朗的脸色冷得像冰,周身煞气凝聚。他又一次拉开弓弦时,那嘎啦声听得人汗毛直竖。
“魏兄大可怨恨于我,但我无愧于心。”他不看魏收,只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前往蔚州是公主自己的决定。她希望泾州无恙,在这一点上,我与她同心。”
“留下助战也好,去蔚州寻主也罢,我不会阻拦魏兄,但我要提醒你——”
流夜盘旋而下,啄向幽军的双眼,铁钳般的利爪将他们的肩臂撕得血肉模糊。在哀鸣和喊杀声里,谢朗手中那支羽箭的破空声依旧尖利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