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腮胡隔着桌子讥讽道:“哟,乘风镖局的姑爷带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回去,不怕你们家那夜叉与你不好过?”
座中几人哈哈大笑。
李焉识瞥了一眼,轻捻一根竹筷飞去,擦过络腮胡的脑袋,直钉入柱子里,入木极深。
满座寂静。
他悠悠然斟一杯:“我们家,只有大当家,没有夜叉。”
三押。
“恩公好腕力。”那女子立即放下筷子,满眼崇拜夸道。
梁惊雪不以为意,给她多舀了两勺麻婆豆腐:“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涟儿,恩公唤我涟儿就好了。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他叫李石头,我叫李……石子儿。”
李焉识:……
“多谢石子姐姐搭救。”白涟儿又跪下来连连叩头。
“诶呀你磕什么,地上脏,”她拉白涟儿起来,“罢了罢了,我先带你上去洗澡换衣裳。”
她拉着白涟儿上楼,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他:“全吃完!一根辣椒也不许剩。”
络腮胡捂着嘴窃笑,身侧一同行瘦竹竿端着酒杯走近:“兄弟,你这石子儿妹子漂亮也是真漂亮,性子倒也是真够辣的,愁嫁吧?”
“干你何事?”
走镖讲究个与人为善低调行事,能不生事便不生事,李焉识已经强压着脾气了。
那瘦竹竿又笑道:“不若我委屈委屈,替你李家解决了这个烦恼,做你的妹夫,如何?”
李焉识反绽出笑来,与那人碰了一杯:“不劳。”
那人饮下酒,正要再开口,忽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捂着脖颈,死死瞪大眯缝眼,张大嘴阿巴阿巴了起来。
李焉识悠哉挑着辣椒:“口无遮拦,当心祸从口出。”
那络腮胡急忙上前查看,除了听几句阿巴复阿巴,却也不敢说什么。
“无妨,封言散药效也不过两个时辰罢了。”客栈的角落,忽而传来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白衣人头戴斗笠,正悠然饮酒,正是说话之人。
李焉识早就注意到此人,斗笠遮面,又独坐饮酒,一身江湖气,只怕来者不善。
不过听了两句阿巴阿巴便知李焉识碰杯之时在酒里下了药,更是狠角色。
李焉识不搭话,对店家道:“给那白姑娘单独再开一间房。”
天渐渐黑了下来,梁惊雪才开了房门,对候在门外的李焉识道:“今晚我陪她睡,你自己守着货吧。”
“她说她害怕,”梁惊雪有点儿无奈,“这不是传言有采花贼,给吓着了。”
“那怎么行,押镖的过夜不能分开,更不能离开货半步,你得对货主负责。”
“你得了吧。”
李焉识这话究竟有几分是为了货,她一清二楚,虽然她也不愿分开,可奈何这姑娘实在瑟缩害怕,洗澡换衣裳的时候一个劲儿拉着她,生怕她离开半步。
李焉识望了一眼藏在她身后的白涟儿,正穿着她的衣衫,虽相貌柔婉,眼神中却流过一分江湖气。
他问:“你不怕我家这石子儿是采花贼?”
梁惊雪踢了李焉识一脚:“我不采女的。”
“男的你也别想。”李焉识补充道。
噔噔踏木梯声传来,转角上来一人,李焉识看清后掩在门前,挡住二人,正是那斗笠男,见他略一颔首,露出昳丽形容,便进了另一间屋子。
李焉识此时闻到一阵墨香,嗅了嗅,回过头来大惊失色:“你掏这么快?”
梁惊雪一手册子,一手蘸了墨汁的便携毛笔,一脸兴奋跃跃欲试:
“采访了这一个,本月稿子就有了。”
李焉识强行拉住她:“不行!这世道不太平,你这两日离男子远些为好。”
“那怎么行,我这个人从来不拖稿。”
白涟儿也眼含泪水拉着她,更是楚楚可怜:“恩公,我害怕,不要走。”
两双水汪汪的眼睛原是对视,此刻齐齐看向李焉识,满含期盼。
梁惊雪笔墨一递:“兄长,有劳?”
-
噔噔噔。房门打开,斗笠男已然摘了斗笠,见李焉识端一壶酒,佐两道小菜,面带笑意:“在下来赔罪。”
“何罪之有?”那人并不迎他。
李焉识心道:急什么,等会你就知道了。
李焉识依旧笑:“江湖中人,相见便是有缘,特来与兄台畅饮一番。”
斗笠男让开半步。
饮过两杯后,李焉识切入正题:“在下冒犯,敢问兄台自何处来?”
斗笠男自斟自饮,神色淡然:“四海为家。”
他答得含糊,李焉识没法儿交差,只得偷偷在桌底册子上记下:上海。
斗笠男反问道:“李兄呢?听口音似乎不是青州人士吧?”
李焉识自若:“阁下猜错了,我是没有口音的青州人。”
斗笠男手一顿,立时大笑,答了李焉识第二个问题:“那我便是没有姓氏的大周人。”
李焉识偷偷记:周无名。
斗笠男发觉他两只手摆在桌下:“李兄不若大方些,如此可非英雄所为。”
李焉识索性摊了上来,直接拿着笔询问:“生平,说说吧。”
“李兄这是……审犯人?”
李焉识冷哼一声:“到了府衙,自然也用得着。”
那人脸色一变,丢了酒杯便拔剑。
李焉识手腕翻覆,湖笔头一转,墨汁溅在那人脸上,笔尾死死制住他拔剑的右腕。
那人左手探出,李焉识捏着书册一角便拍在那人脸上,拍得他晕头转向。
李焉识扯下帷幔,熟练地将他捆了个严实,边捆边说:“原是打算盘问完你再捆的,你自讨苦吃,倒别怪我。”
那人挣了挣,倒是一脸兴奋:“手法倒是熟练,就是……不够紧。”
李焉识心道真是变态:“说说吧,生平,在做采花贼之前还做过什么?”
那人并不着急回答他,反而是更兴奋地问:“你怎么发现我的?”
李焉识蘸了蘸墨,神色如常:“不止你,那个白涟儿也是,对吧。”
那人没作答,便是默认。
李焉识紧盯着他的容貌,先给他画起了画像:“她说是遭人卖去青楼,那么家境定然不富裕,可双手并无做粗活的老茧,唯有右手留下了常年习武握剑磨下的茧子。”
“又说饿了好些天,我夫人啊点了那一桌子下饭的辣菜,她却没什么胃口。”
“至于你,就更好猜了。白涟儿闯入客栈前,你便一直盯着客栈大门,那么标致个姑娘,她冲进来求助时,整个客栈的男人都在看她,你却盯着我家小石子儿不放,你自然与她是一伙的。”
被捆着的人冷笑两声:“栽在你手上也不算亏。不过兄台这样机警,莫非也是江洋大盗出身?同行何必互戮?”
“别动,”李焉识勾勒着他的眉眼,斥了一声,“我比江洋大盗凶恶得多,是你有眼无珠。”
“你画我画像做什么?”
“留念咯,下个月就会出现在江湖小报上,让全天下的人都记住你的脸,采花贼人人喊打。”
寥寥几笔,神貌全出。
他接着盘问:“老实交代,年龄身高体重三围,生平家境。”
那人只是笑。
“不说?”他放下笔,“别逼我把你剁成碎块丢去杆秤上量。”
斗笠男:“朋友,做个交易吧,我这儿有各式灵丹妙药,你放我走,我给你有病治病,无病更上一层楼。”
李焉识:“敝人已在顶端。”
斗笠男:“我不信,看看。”
李焉识放下纸笔,甩了甩腕子。
他原只打算恫吓,并不想生事,想着制住这个雄的,她那边总不会有什么事了,毕竟天底下也没几个人打得过梁惊雪,她总不至于在这小阴沟里翻船。
楼底下忽然一片喧闹,似乎是有人来了。
李焉识还是给了他一闷拳,打得他吐了两颗牙出来,一张白净的脸顿时上了色,撞在地上连连痛叫不止。
他擦了擦指骨沾上的鲜血,将布随手掷去一边:“你这种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又拿着册子走近:“说吧,身高体重三围。”
斗笠男腿蹬着地,朝后缩:“我还有各种道具,包你满意。别打了!总有一款适合你啊啊啊啊!”
李焉识提溜起他的衣襟,一拳又一拳,只打脸。
根本不需要什么道具。
家里都有。
楼底下的谈话声越发清晰,从店家交谈的声音来听,似乎是官兵来此,正在盘问。
依稀可听见什么“有没有一男一女同行的?”“有目击人口供采花贼往这边来的。”“我们要上去盘查盘查。”
然后便是咚咚咚杂乱的上楼声。
李焉识松了手:“正好,省得我还得将你送去府衙,耽误我明日的正事儿。”
-
梁惊雪那头,将床让给了白涟儿,自己睡去软榻上,抱着木盒子,不一会儿便睡沉了。
“姐姐。”白涟儿蜷缩在被子里怯生生地唤她。
“叫我祖宗。”她还沉在大杀四方的梦里,迷迷糊糊地答。
白涟儿掀起被褥,起身穿上布履,悄无声息地靠近,一步,一步。
梁惊雪梦里不过三五招便一战毕。常年行走江湖遭人追杀,故她对鬼鬼祟祟的动静格外敏感,此刻腾地坐起身:“你干嘛!”
白涟儿支支吾吾起来:“姐姐,我……我冷。”
“你冷……”她打了个哈欠,抱着怀里的木盒子要起身披衣裳,“那我下去让店家给你再加床被褥。”
白涟儿拉住了她:“不敢再麻烦姐姐了,我,我就加盖姐姐这一床就行。”
梁惊雪揉揉眼睛,觉得她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你盖了我的,我盖什么?我也冷。”
白涟儿盯着她,道:“床很大,要不一起吧。”
“不行,我睡相不好。”她断然拒绝。
“姐姐嫌弃我~”
她声音弯弯绕绕打着卷儿,像凉凉的流水淌过后脖颈,梁惊雪打了个哆嗦,醒透了:“绝无此意,但一般而言,我只能自己睡。”
她此话绝无虚言。据李焉识反馈,她夜里睡着后能在床上打一整套拳。
“姐姐莫不是嫌弃涟儿在青楼待过……”
“我……”她找不出什么话回她,只能答,“我没有。”
白涟儿含泪涕零:“我知道,姐姐已经待涟儿很好了,涟儿不该要求这么多的,是涟儿自己痴心妄想……”
梁惊雪被烦得没边儿,抱着盒子披着被褥起身:“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两人一人一床被子,梁惊雪面朝着里头,抱着木盒子,睡得有些不习惯。李焉识临走时交代过,看好物镖,别离身,故而她抱得很紧。
白涟儿盯着她垂散长发的后脑勺:“姐姐~,你和那位恩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先把你捏着的嗓子给我打开,”梁惊雪想了想,说也无妨,坦白道,“他啊,他是我夫君。”
白涟儿心里咯噔一下:“我听店家说他是乘风镖局的姑爷,那你就是镖局大当家的梁惊雪了?”
“你听说过我?”
白涟儿听她搭话,立即抛了自己的被窝,钻进她的,兴奋道:“姐姐的英名江湖上谁人不知?绝云派最后一任掌门,武艺高强又嫉恶如仇,多少江湖少女都敬仰姐姐大名。”
她有些飘飘然:“是吗,我都退隐江湖一年多了,还这么有名?”
白涟儿似是替她不争:“姐姐~,你这么好怎么就嫁了李镖师那么个吃软饭的?也太埋没了。”
梁惊雪顿时脸冷了,闭眼睡觉:“小妹妹,茶艺这套对我没用。我和我夫君,什么锅配什么盖,是天生一对儿,你休想撬走他。”
白涟儿愣了一瞬,又像条蛇一般缠过去,娇声娇气:“姐姐,你误会了。”
“闭嘴,回你被窝去,睡觉。否则就给我滚蛋。”
白涟儿又唤她几声,可再说一字也是没人答了,很快梁惊雪便深睡,吐露出均匀的呼吸声。
白涟儿死死盯着她的背影,缓缓伸出修长纤白的手去,探向她的脖颈。
梁惊雪睡梦中一翻身,将白涟儿的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