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慢慢缓下来,柏阅冬也不觉难堪,反正他什么样子师父都见过了,哭这一场也不算丢人。
周先生看着他一抽一抽,先是揉了揉他的耳朵,温声道:“师父知道,阅冬很勇敢,也很坚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都没有放弃自己,还是努力生活和学习。”
原本不哭了的,可是一听师父的话,柏阅冬的眼泪又淌了下来。
周先生的手顺着他的鬓角抚上额头:“阅冬已经做得很好了,学会了笛子,也去听了音乐会,愿意跟同学聊天,甚至能面对嘉辰,师父每一次都觉得很惊喜。”
“所有的坎,阅冬都跨过来了,对吗?”
柏阅冬热泪盈眶。
“师父……”柏阅冬调整了一下姿势,拖着受伤的屁股抱住师父的腿,“都是师父在等我,我才……我才有勇气的……”
周先生垂头看着无助的孩子,道:“师父会陪你的。”
“谢谢……谢谢师父……”柏阅冬控制不住,又哭了一阵,几乎把眼泪哭干了,才不得已停下来。
周先生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拍拍他的脑袋:“哭好了吗?还没有打完。”
柏阅冬抬起头,一脸震惊,屁股已经痛得要裂开了,竟然还没有打完?就算他没有细细数,也知道从开始到现在,打了不下一百了,还要打,是要他皮开肉绽吗?
可是周先生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师父还要打,阅冬听话,趴好。”
柏阅冬惊恐地摇摇头,紧紧地缩起了重伤的屁股。
“阅冬,屁股抬起来。”
看着师父不容置疑的神情,柏阅冬知道他不可能靠求饶躲掉师父想要落下任何责罚,可是他也知道,这是始终陪伴着他走出阴影的师父,绝不可能伤害他的师父。
于是他默默松开师父,小心地挪动着,摆好姿势,甚至听话地用力塌下腰,微微撅起了屁股。
经过刚才的沉淀,柏阅冬的屁股全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紫色,再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更不要说责打。可是周先生仍旧走到他身侧,高高扬起竹节,“啪”一声抽了下去!?“呃啊!”柏阅冬瞬间被打趴了,五官猛地皱成一团,额上青筋暴起,这是什么人间酷刑?!为什么竹节会有这么大威力?!
被打的那一处抽破了油皮,隐隐有渗血的迹象,周先生却道:“听话,屁股抬起来。”
柏阅冬口干舌燥,大口呼吸着,顾不上擦掉即将落进眼眶的汗珠,继续用力塌下腰,撅起屁股。
“啪!!”
“啊!!师父……”
“疼就喊出来,屁股不许躲。”
“师父……”要不是在长凳上,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柏阅冬简直想打滚,“师父,我抬不起来,太疼了……”
柏阅冬只顾疼,过了会便感到师父的大手紧贴着他的小腹,将他往上提了提,紧接着,身下就被塞了一个抱枕,把他伤痕累累的屁股完完全全托了起来。
柏阅冬想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一定要这样打他?
“师父,很疼……”
周先生一下下捋着他的后背,道:“师父知道。但是阅冬,眼睛疼,心疼,屁股疼,其实都一样的,你能扛得过去,就不会疼了。”
柏阅冬再次哭了出来。
“能不能,扛过去?”
他明白的,他都明白的,走过这道坎,必然是鲜血淋漓撕心裂肺的痛,可迈不过这道坎,他就会永远困在这里。
柏阅冬流着泪点了点头。
然后他再也没有躲没有动,那根竹节一下下抽打,打在他烂熟的两团肉上,也打在他怯懦的灵魂上,他一边哭一边回忆起他在医院里嘶吼着摔打东西的模样,回忆起他在秦昭阳耳边说的那句我想死,回忆起他拿着剪刀扎向自己左眼时秦昭阳护在跟前血流不住的手。
他不能一辈子这样活下去。
竹节抽破了皮,血丝一道道渗了出来,竹节扬起时甚至带着细小的血珠。可是柏阅冬没有求饶,周先生也没有手软,足足打了三十下才将竹节放下。
柏阅冬维持着受罚的姿势,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周先生则转身去拿了毛巾和药膏,先细心地替他擦了臀上的血迹,又用指尖一点一点避开裂开的口子均匀地涂了药,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
柏阅冬大概是累了,最后只吊着一口气,说了声谢谢。
第二日下了床,却是一瘸一拐的。柏阅冬见了师父,又看到餐椅上的垫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周先生摊给他一个荷包蛋,又推过去一碗面,道:“还有一周才去,养得好。”
柏阅冬不应声,埋头吃起早餐来,可泛红的耳廓还是泄露了他难言的羞涩。
慢吞吞地吃完饭,周先生便把人揪了过来,平放在自己身上,边扒裤子边说:“上药。”
柏阅冬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姿势,动也没动。臀上的小伤口都结了痂,其他地方青紫红灰混杂,堪称色彩斑斓。周先生挤出药膏,细细地涂在两团肉上每一个地方:“疼得厉害吗?”
“有一点,昨晚疼得睡不着。”
“疼过了就好了。”周先生收好药膏,掌根往他臀上一放,用力揉按起来,疼得柏阅冬“哇哇”叫,“阅冬,这一次,能不能不戴墨镜出去?”
柏阅冬突然连呼痛声都停了,趴在师父身上,动也不动。
可周先生也不说话了,就静静地帮他揉伤,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问。
揉了一会儿,周先生拍拍他的屁股,示意他起来。柏阅冬也很懂师父的意思,默默坐了起来,低头穿裤子。
师徒俩并排坐在一起,任由沉寂在中间不断发酵,拉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好像时间都停止了。
“师父会一直跟我在一起吗?”突然的话打破了僵局。可周先生也似乎并不着急乘胜追击,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柏阅冬忽然一个翻身,抱住了师父。
他没有说任何话,但周先生知道他已经答应了。
原本柏阅冬以为这件事会给他造成焦虑,可是很神奇的,他的心却更加安定了——没有特别的期待,也没有意外的恐惧,只是平静。
那日正在书房里读书,读到辛弃疾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上阙尚且平稳,吟至下阕,已是情不自禁:“……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不知怎么的想到当时吹笛子时师父念的《八声甘州》,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便匆匆撂了书跑出去了。
“师父,上药!”柏阅冬喊了一声就耍无赖似的往师父身上爬。
周先生知道他,虽然上药的时候乖,但从不会主动要求,笑着揽过小孩:“上药是假,有话跟师父说是真。”
“师父要给我的博士论文定方向吗?”
“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那我有题目了。”
要不怎么说是天才呢?博士大半年,一节课没去上,看的最多的是故事大王画库,但是他灵机一动,就有论文题目了。
“嗯,说出来,师父给你开个题。”
柏阅冬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论宋词中的生命困境与精神突围。”
生命困境,精神突围。这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东西,是因为他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经历过艰苦卓绝的自救,才会特别关注文学中相似的命题。
他其实从没有逃避生命的厄运,反而借力打力,来了一记漂亮的反击。
无怪乎周先生说他性情之刚烈,意志之坚韧,生命力之顽强,远超想象。
柏阅冬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在师父跟前眨呀眨,好像在等待师父的意见。周先生摸了摸他的头,说:“冬儿才情无双,天下独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