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把油门踩到了底。这辆不堪重负的老式轿车连轮胎都要冒烟了,好几次差点冲上人行道或者安全护栏,全靠惊险无比的大幅度掉头甩尾,才从毁灭的边缘勉强挣扎回来。
这样刺激的体验,一点也没有能让降谷零更紧张。
高涨的怒火,以及被火焰吞没的……不愿意去细想的恐惧感,已经让他整个人处于某种类似过度应激的状态了,实在没有留出精力考虑目标之外的事项。
——那个擅自行动的家伙!
拿枪逼迫他靠边停车,然后当着他的面,挂断了琴酒的通话。想必也是先前顺着他的话把手机放到前面来的时候,当着他的面拨通的。
幸好那之后没说什么要命的话——不重要,本来就准备放弃“波本”这个身份了——但是那家伙居然宁愿去找琴酒也不跟他走吗?
虽然……
说不定在已经身陷黑暗多年的杜凌酒看来,作为日本公安警察的他,带来的是同样——或者更甚的噩梦。
与其被他逮捕,关到异国的监狱里,终身不见天日,还不如想办法干掉朗姆,或许还能逃出生天。
在组织里,“杜凌酒”和“琴酒”这两个名字向来紧密相连。能跟朗姆抗衡的人,除了那位先生和其他元老,确实也只有琴酒了。
然而,现在对林庭语最大的威胁,正是来自于组织啊!
那时降谷零刚试图解释情况,就感到后颈传来一点小小的刺痛——或者是痒,不记得了。反正非常微小,就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那样的感觉。
这种大雨天,哪来的蚊子啊?
……终于恢复意识的时候,降谷零第一时间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一刻不停地前进着的,冰冷的白色虚拟指针,在雨夜里也依然清晰地显示出来,他已经昏迷了将近一个小时。
而定位地图上的光点早就灰了。最后一条状态记录在半小时前,停在了某个不认识的小型货港。
降谷零不奇怪林庭语会发现这个定位器,本来他就没太刻意隐藏。一个过分沉重又花哨的皮带扣——会被怀疑也是迟早的事。
但现在除了去到这个最后出现的地点,寻找线索继续追踪以外,实在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找到林庭语了。
降谷零别无他法,只能先朝着那个货港赶去。
他不知道为什么林庭语会去那里,跟那个不知所谓的“城堡”有关吗?哪有货港会建城堡,还不如猜测那里准备了一条走私船,可以拿来逃命。
还好那个货港不算太远,车程20分钟不到。而且林庭语没把他的车开走——也开不了吧,那双动不了的腿,是能踩油门还是踩刹车啊。
但那双腿同样没法自己走出几公里远,肯定有人接应。说什么没安排,果然还是在骗他。
这么熟练一定是诈欺惯犯,早该逮捕了。关起来,每天问三遍知错了没有,如果那张死不悔改的嘴还是紧闭着,就让门窗也同样紧闭起来好了。
……然后,所有这些念头,都在车窗上漫天的金红色焰影中消失了。
降谷零木了一阵,才想起来要踩刹车。但这一次太晚了,饱经摧残的轿车终于撞上了墙,引擎盖都咣一声掀了起来。
安全带好像要把他拦腰截断一样,死死地捆着他。大概某条肋骨被勒折了吧,不然怎么会突然觉得,好像有些喘不上气。
过了几秒钟,他才撞开有些变形的车门,咬着牙从车里挪了出来。
这里附近是些小堆的货物,盖着简单的防水布。车门的锐角挂上了其中一块,顿时积蓄已久的水泊就哗一声兜头浇了下来。
很冷。
当那个黑衣银发的身影从熊熊燃烧的仓库出来时,水的冷意就变成了冰寒刺骨。
降谷零伏在货堆间,盯着琴酒消失在远处——然后他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绕过附近的叉车、铁皮箱和墙灰斑驳的平房,冲到了那座火焰弥漫的仓库前。
铁质的门柄都已经烧红了。纵然有人在仓库里,也不可能还活着了。
——然而那个定位,就在这里面。
湿透的衣服这时候反而起了大作用。降谷零脱下外套包住头脸,伸展手臂的时候,胸胁又在隐隐作痛。
琴酒是独自离开的。降谷零很清楚这个组织头号清道夫的水准,琴酒亲自动手的话……不可能会有人还活着。
但、但是,假如——假如有那么万中之一的几率——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弯下腰,冲进了火场。
——或许还是,不亲眼见到就不会彻底死心。
虽然看到了也没有用。高涨的火焰也不能让那具身体重新温暖起来,哪怕只是恢复到平常那种微凉的程度。
靠坐在一堆木箱上,神态很平静。仿佛平常那样,只要感到无聊或者不想说话,就会闭上眼睛假寐。
如果忽略那从心口开出的花,张牙舞爪的血色花瓣覆盖了大半的身体,如果不去动他——就好像……只是睡着了。
不,也有可能是替身。虽然在这样的高温里,什么样精巧的面具都早就化成一摊烂泥了——降谷零上前一步,掀开了有些凌乱的衬衫。
……然后看到了那个他早前准备的,刻着珐琅装饰画的圆形腰带扣。
只要用点巧劲,掀开盖子,就能发现里面装着的监视器。兼有窃听和定位的功能,电池最长可以续航两天。
可惜不耐高温,也不防水。被火焰熏烤得模糊不清,又被从缝隙渗进来的鲜血浸透,就彻底损坏了。
降谷零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枚刚摘下来的金属圆盖。已经开始凝固的血迹糊在静默的机械装置上,像一只无法闭合的眼。
他什么时候曾经见过这样的眼。在同样的黑暗里,对着他缓缓睁开。
——而此刻彻底闭上了。
自寻死路罢了。
相信黑暗里的同伴,推开他伸出的手——做出这样的选择,眼下只是自食其果。
降谷零低头看自己的手。还未完全干涸的血迹蹭在他焦灰遍布的掌中,像一道陈年的旧伤。
他应该马上撤离。火势越来越大了,这里随时可能崩塌。而且还要趁金属盖上沾染的血液还算新鲜,赶紧去取样保存,比对DNA,确认现在死的到底是谁。
会是谁呢。会是另一个人吗。
有谁能和这个人一样,瞒过他。
金属圆盘从颤抖的指缝中漏出来,哐当一声跌在地上。
***
松田阵平用力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他抬起头,望向已经放晴的夜空。乌云消散,现出一轮皎洁无暇的圆月,将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昼。
风声簌簌经过路边的树木,又摇下一地水花,只是这次没有任何一滴,落在他身上。
或许故事这样终结也很好。没有难看的争吵嘶吼,也没有崩溃的撕心裂肺,就像一阵风过,月色依旧不变。如同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
松田阵平低头看了一眼手机。萩的邮件已经到了,说运气超好,补到了最后一张票,马上就要起飞——“果然有幸运光环就是不一样啊!”这样写着还带了几个活泼的emoji,看出来是真的很开心了。
这样也好。他们之中总算有一个人是在开心的。
暴雨过后的街道上开始热闹起来,零零星星地出现了来往的行人车辆。松田阵平伸手招了辆出租车——然后发现有一个人站到了他身边。
他莫名其妙地扭头望去,然后立刻皱起了眉:“你来干什么?”
“看来你也没能留下他。”
“……”
松田阵平不想说话。只要意志力稍微松懈一点,他一定会立刻一拳砸上那张脸——看在对方身为执法人员而且占据地利的份上,他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钻进出租车去,砰一声拉上了门。
赤井秀一目送那辆出租车夹带一路水花飞速离开,然后转身朝附近的小巷里走去。
这条巷子很长,两侧楼房高企,什么样的光都照耀不到这里。他仿佛整个人融入了黑暗,只有垂在一侧的右手,虚握的指缝中渗出荧荧的银光。
黑暗愈发浓郁,银光也愈发清晰。终于,它像一尾小小的银蛇,从细微的缝隙里飞快钻出来,落到地上——
一幅如同山岚雾气勾勒而成的,微光闪烁的画,从那里无声无息地升了起来。画面摇摇曳曳,只能勉强分辨出,似乎是两个人的身影。
赤井秀一继续向前走去,没有回头看那幅画一眼。
在他身后,那副模糊得像是幻梦一样的画,渐渐淡开,消散无踪了。
然而,更多的细小的银蛇,随着步伐的起伏,接连不断地落在了地上。每一道银色的流光都迅速化成了一片新的画像,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人影从晕染的色块收敛出流畅的轮廓,逐渐能看清上面浅淡的微笑。
赤井秀一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
那些被他留在身后的画面,消散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最后他站在了一堵黑色的高墙前,没有人会在城市里建造这样的一堵墙,抬头望不见顶端,仿佛要接到天上的月亮那里去。
墙上靠着一个男人,穿着款式简洁的黑色西服套装,正低头点烟。见他来了,也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人没带回来?”
赤井秀一耸了耸肩:“人有多难搞,你不是很清楚吗?”
“……”那个人别开脸,弹了弹烟灰。
赤井秀一笑了笑,走过去,轻松地从那人手里拿过打火机,给自己也点了一支烟,然后随手把打火机抛回去——这个银色的金属方块在半空中一闪,眨眼间就被另一只手捞走了。
“我刚见到年轻的你。”
“那你没被揍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应该挺喜欢的。”
“……”
赤井秀一低头望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最后一点银光从他的指根漏出去,落在地上,升起一点点雾气,连画面都没有形成就消失了。
“你还真舍得。”对面的人说。
“有什么办法?”赤井秀一叹了口气,“你不也是没忍住,去见了他一面吗?”
那个人沉默了。良久之后,他才捋了一把垂落的卷发,摘下墨镜,露出棱角分明的眉峰。
“我看不得他去死是我的事,管好你自己——你还有多少能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