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的时间里,柏青舟自然也没能在皇城里闲着。
温言在那日的“交谈”过后,竟然真的开始尽职尽责的给柏青舟当上了侍卫,成天跟着对方出入在各大酒楼和茶馆不说,偶尔遇到些不对盘的,还得很有眼力见地停下来给他们留个打机锋的空当——短短两日,温言已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北城里的人都觉得柏二少爷是个不务正业的二世祖。
因为相比之下,柏青舟这位大少爷实在是太忙了。
好在温言本人有着相对沉默寡言的性子,即使这份忙避不开他,他从不多过问,仅仅只是眼皮一撩,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看着对方在谈生意的时候见缝插针,明里暗里地试探了不少人……
比较意外的是,柏青舟使用的试探手段并不高级,像是并不担心对方听明白他的用意似的,属于“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一挂——若是没有参与过相关事情的人,只会当他是多嘴一问;若是参与过,必然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背上得起一层冷汗。
在此之前,温言对这种场面的见识并不多,听他们唇枪舌战只觉得头疼……直到闲下来后仔细一琢磨,才总算是捋明白了对方在暗自探查的内容。
好像是辛城的粮出了问题。
温言按照指示,推着轮椅进了书房,难得低声问道:“所以柏清河是因此去了辛城?”
柏青舟的书房向来清净,推门而入便能闻到股淡淡的墨水味,仿佛误入了什么文人书香之地。
而与书房内布局格格不入的,则是桌旁多出来的一把椅子——本是给总爱来打搅的柏清河留的专属,如今正主不在,倒是成了温言的临时座位。
柏青舟闻言,略一挑眉。
这还是温言第一次开口朝他打听东西,果不其然,内容与柏清河有关。
于是他心下对温言的盘算又多了一层——毕竟对方摆出来的态度很明确:我对你们柏家、柏府不感兴趣,对你柏青舟也不感兴趣……
我只对柏清河感兴趣。
柏青舟还真有点好奇,自己那个整日里花天酒地的弟弟到底是有何德何能,能吸引来这么号人物的惦记。
茶壶里的茶这回又换了种新的,柏青舟虽心下琢磨,面上却不显,只端起茶杯,摇着头吹了两下,答道:“是,也不全是。”
话罢,他倒也不瞒着,抬手指了指桌面,示意温言自己看。
桌上摊着几张写满了零碎字迹的纸张,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温言轻轻皱了下眉。
霉粮、恰达勒、乌汗……
他原以为,需要柏清河亲自离开皇城去做的事,应当是急迫、重要但并不危险的事,毕竟柏青舟那日神色如常,同时……这人只带走了望尘和望洋。
三个人能做什么?
若只是需要在辛城内探查些什么,怕柏清河人生地不熟,独身难以妥当,那么三人已经足够形成里应外合之势;况且他们三个的身手都不差,无论如何,在城内能遇到的“危险”情况基本是少到可以被忽略不计的。
可一旦涉及到“恰达勒”,问题的麻烦程度便直线上升,同时彻底推翻了温言之前自认为逻辑自洽的所有猜测,也意味着柏清河的交手对象和目的绝不仅仅停留在了城内。
他不懂时政,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这个,因此对“恰达勒”的了解还仅仅停留在民间传闻的阶段,却也能敏锐的察觉出来,这些东西才是柏清河真正要去面对的“危险”。
当然,他不懂,不代表柏青舟也不懂。
柏青舟垂眸,手中热茶翻起了层层白雾,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这事里有些巧合,他暂时还没想通。
比如乌汗虽一直有率领恰达勒在边境和柏平昀互相试探,但对方此次的出兵时间与霉粮事发相隔太接近,像是有人早已经就计划好了,专门等在这个时间段,送给了柏平昀一份大礼。
莫非当真是时运不济……?
“霉粮是从皇城运过去的皇粮,”柏青舟伸手,将桌面上的纸一张张收拾好,摞在一起,腾出一片空位,再以茶代墨,粗略地画出了几条线路图,“想查源头,便只能从皇城内部开始查。”
温言似懂非懂地看着这几条茶水渍。
柏青舟循循善诱道:“我虽能确定这批货走的是皇家的粮马道,但单一条道便会涉及到上下数个管事,更何况这些生意早已被分在当朝两位皇子手下,人手皆不从宫中走,也许会出现鱼龙混杂的情况……”
“这事难查清,最大的问题便是我们没法确定这批粮到底是从什么时间、在哪个环节出的问题……”
温言总算跟上了对方的思路,若有所思道:“但是你已经有怀疑对象了。”
“当然有,甚至不止一个,”柏青舟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所以才需要逐一排查,缩小范围,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言低下脑袋,仔细思索后,才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柏大少爷,帮你排查并不在我的任务范围内。”
“为什么不在?倘若我在此期间出了任何问题,温公子至少该负 ‘看护不当’的责任,”柏青舟脸上依旧是那副笑意吟吟的表情,活像被一只老狐狸附了身,“放心,重要的事我自己来,小事么……温公子就当是行行好,体谅一下我这位行动不便的瘸子,怎么样?”
温言:“……”
不怎么样。
温言越听这话越耳熟,忍着头疼努力回忆,才总算是想起自己到底是在哪儿听过这话了。
在那个差点被灰给活埋了的医馆药房里。
……这兄弟俩威胁人的样子可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柏青舟午后闲暇,竟然真在书房里花了半个时辰捣鼓出了一份粗略名单,塞进了温言手里。
温言接过,垂眸看了两秒,手里的纸张瞬间被捏皱了。
……亏他先前还觉得这柏大少爷是个待人和善的,如今一看,分明也是个热爱压榨劳动力的黑心商人!
温言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里默默给柏清河加上一笔。
——等这人回来,要是敢再不给他结工钱,他们兄弟俩就都死定了。
温言出门后并未按照柏青舟给的名单和地点行进,而是拐了个弯,难得迈步进了青鸢阁。
“真是稀客啊,你怎么来了?”锦桢正独自一人懒洋洋地倒在靠垫上,见温言入内,挑了下眉,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莫不是来给我送行的?”
这话说的,跟要驾鹤西去了似的。
“看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没准备送,”温言找了个看起来相对干净的坐垫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俩今晚就出发去辛城?”
“是啊,阁主前两天刚说这事那会儿,我不就跟你知会了一声,锦哲在收拾行李呢,”锦桢转过头,笑着朝着窗外吐了口烟圈,“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事了?”
温言摸着面前的酒杯,沉默半晌。
这阵沉默实在磨人,锦桢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去,直了直身子,却并没有开口催促。
“……柏清河如今也在辛城,”温言叹了口气,踌躇良久后成功把开头憋出了口,剩下的反而说得顺当了,“若是……你们遇着了有利益冲突的地方,锦桢,能不能麻烦你手下留情……多给他点时间……”
利益冲突?
锦桢把这四个字揉碎了,翻来覆去地想,才总算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们这种人会涉及到的“利益冲突”,可从来都不是金钱这种可以失而复得的东西。
……那大概率是命。
“……温言,我曾经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人胆子竟然这么大……甚至敢来教/唆我玩命啊。”
锦桢像是第一天认识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用眼神上下仔细打量了对方一圈,才勾唇一笑:“可是不行啊,温言,你没怎么求过人吧,知不知道空着手来求人……看着相当的没诚意啊……”
被锦桢这么一打岔,温言也不再那般局促:“那怎么办,等你这次回来给你搬一箱钱,你稀罕么?”
“见谅,还真不太稀罕,这玩意儿死了没处花,多了花不完,没什么意思。”锦桢摇头晃脑地拒绝了。
他的目光环视屋内一圈,最后落在了角落里一瓶还未开封的酒罐上,话音一转:“我听林芷说你上次喝酒喝太多,余毒差点复发,她后来给你下了一个月的禁酒令,这事真的假的?”
“真的。”
温言点头,抿了抿唇,如实说道:“她帮我把了脉,说如果再这么喝,毒素散发得太快,迟早会落下病根……”
但病根具体是什么,林芷没有直接告诉他。
想必是怕他有了心理准备后又要乱来吧。
但其实,温言本身就从来不是一个会“乱来”的人。
打从锦桢认识他起,这人就几乎烟酒不沾,十分克己自律。
若不是他们这行当的工作时间基本都在晚上,锦桢甚至毫不怀疑这人会是个每日早睡早起、保持健康作息的疯子。
当然,锦桢自己那是抽烟喝酒样样不落,自然也三番五次的试图将温言拉下来作伴,毕竟这些事儿孤家寡人的做实在是没意思。
可温言每次都会义正严辞地拒绝他,连理由都不带变的——就两个字,惜命。
……不过是朝生暮死的命,有什么好惜的?
锦桢没法理解,更加坚定的觉得这人是个看似情绪稳定的疯子。
可这人就这么在锦桢的眼皮子底下稳定的疯了十年。
唯一一次“破戒”,还是锦桢的二十岁生日当晚,他自己喝多了,非拉着温言要灌酒,撒泼打滚齐上阵,才逼着对方仰头喝了三杯。
——直到遇见了柏清河。
锦桢不知道这柏二少爷到底是有什么魅力,只知道自己丢了脸皮才能灌进去三杯酒的人,那天陪着对方喝的量得按斤论。
这事太反常了,就好像一名整日吃斋的和尚突然吃起了全肉宴,成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因此锦桢站起身,将那瓶还未开罐的酒拿上了桌。
“温言啊,说服别人玩命前,自己得先试着走一遭才是……”锦桢甚至贴心地帮忙开了封,倒满了桌上最大的酒杯,才将其推到温言面前,“但没关系,你喝吧,等把这瓶酒喝完,我会再考虑一下的。”
温言低下头,碎发顺着窗外的风落在额前;他望向眼前近在咫尺的酒杯,一动不动地坐着。
在这么几秒钟的挣扎里,锦桢简直是庆幸般的松了口气,忍不住想要感慨,幸好这人还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把惜命当成毕生重任的温言……
可惜锦桢这口气还没能落下,温言就已经伸手举起酒杯,仰头,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灌了下去。
烈酒入喉,从嗓子眼一路燎着火烧到了胃里。
这滋味相当不好受。
温言本能地皱起了眉,闭了闭眼,才强忍住弓起身子的冲动。
他的动作太干脆利落,等锦桢发现情况不对,用烟枪敲飞他手中的酒杯时,杯中酒已然见底,即使器皿碎渣四散纷飞,也没能甩出多少剩余的酒渍。
锦桢适才的好奇瞬间演变成了心头的滔天怒火,他上前一步拽住温言的衣领,恨声道:“温言,你他娘的真是疯了不成!那柏清河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值得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温言已是腹痛难忍,冷汗顺着额角滑下,在这种当口,他竟然还能分神去想……林芷这人说话果真实事求是。
他指尖颤抖,轻轻拍了两下锦桢的手,示意对方松点劲儿,他快要被晃吐了。
锦桢垂头看向温言。
这人明明难受得脸色惨白,脸上却露出了令人费解的笑意,轻声道:“……他救过我的命。”
“只是这样?那阁主也……”
锦桢皱着眉松开了手,他双唇开合,呢喃半晌,似乎是还有很多话想说,却被温言先一步开口给堵了回去。
“对……”温言半眯着眼,蜷缩着靠在墙上,将那几个字轻声重复了一遍,“……只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