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监控室内,高宇星正盯着第二问询室桌子对面那高马尾青年。胳膊肘撑着桌子的他一脸诚恳,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意思:
“警官,不是他不配合,只是半夜散步就撞见个死人,搁谁谁心里舒坦啊?小夜也是倒霉,月前才出院,你说好容易出来散个心吧,还遭了这事儿。年轻人不懂事,一见缸里漂着就直接上手,捞出来一看死的,自然吓懵了,不就自闭了?”
小孟紧着眉点了点笔记本:“散步?凌晨三点,从4楼房间窗口跳到底下园子散步?”
“这两天有点高反,晚间睡不着。宣夜这孩子吧,从小在国外长大,他们那边喜欢跑酷,这个民宿窗口就挺适合,其实我也可以啊。”青年展眉笑了笑,漂亮的眼尾飞向双鬓。
“你?从4楼窗口下去?”
“对啊,别看我这样,也算练过的。那个窗台随随便便就能下去。真的,不骗你。”
高宇星一眼不错盯着高马尾青年,见他这会儿表情放松,逻辑通顺,肢体语言毫无破绽,一切都很正常,就因为太正常了,才有些不正常。
这家伙不对,他暗暗得出结论。李云杰作为命案现场的目击证人,据他自己说,从4楼窗口看到同伴从水缸捞出死人后吓了个半死,可110报警录音里,人淡定得跟播天气预报似的,还笃悠悠叫人把尸体放下,有劝无劝告诫对方别扒人家衣服。
高宇星又看向第一问询室里撑着头打瞌睡的白毛小青年。这个更离谱,快24小时了,从案发民宿把人弄来,简单说了遍自己名字和捞尸扒衣经过后就没了下文,问什么都根没听见似的。
因死者羽绒服上只有他的指纹,加之反社会反人类气质太过拔群,他们一开始怀疑这小子推人入缸,不间断审了12小时,还用大灯照人眼睛,没抠出来一句有用的不说,反而收获无数嘲讽白眼。小孟气得差点动手,被高宇星按住了。倒不为别的,只因李云杰出示的病历报告上写这非主流小白毛刚出院,车祸昏了小半年神志不清。
所以不是负隅顽抗,只是有点中二?唉,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再次翻出笔记本,读着上面记录的简讯:
李云杰,27岁,职业中医师。宣夜,22岁。海归无业。两人叔侄关系,自由行。从浙省榕城出发,一路自驾到玉田县。原本还有个同伴,因高反严重留在县城吊水。奇就奇在据说第一次来阿诗库克火山,连个向导都没带,居然叫他们摸到了这个海拔3800多米的小民宿。
这不是一般自由行驴友会选择的落脚点。这家民宿远离玉龙湖大黑峰等知名景点,只一些专业地质勘探队会来定时光顾。一般队伍至少提前一周预约,以防老板出门关店。这俩货十分很奇葩,前晚突然出现投店,说刚从54号锋下来,却没一点风尘仆仆体能消耗的模样。
高宇星看过他俩随身装备,倒也还算专业,然而一个刚出院的非主流中二病,一个饿殍似的风一吹就倒,赛着比着的身娇体柔,就高队多年火眼金睛判断,怎么都不像玩户外的。据说一个白天就从海拔4280米的54号峰上打了个来回,还真是骗鬼呐。
这时监控室的门开了,老汪走进来:“报告出来了,死亡时间修正为9月28日18点到20点。死因溺水。身上瘀痕是前几天自己摔的,有目击证人。那两个28号21点后才入住,老板娘和投宿的地质队都可以证明。所以和他俩没关系,放人吧。”
高宇星没动:“那也不能排除先去后院再办理入住。而且我总觉得姓李的有点面熟,说不上的奇怪。去资料库里拉一下吧?”
老汪立时黑脸:“没必要。人已给你扣了24小时,还不够?好啦,他俩是灵犀的人,不会有问题。”
“灵犀?什么单位?”
“传说中的有关部门。别问这么多,叫你放人就放,磨蹭个啥?”
他见高倔驴抱着手臂没挪地儿,无奈道:“你是见过李云杰,不过不是那些个红黑通缉榜,是半年前老莫给我们看的小视频,舞剑小道士!”
“啊,就那个拿命把他从M国换出来的小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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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大亮,途胜在灰尘漫天的山道上一路飞驰。
“汪所,叫我李莲花就可以了。哦莲花是我小名,熟人都这么叫。莫队现在身体大好了吧?哎呀这几百公里山道,还是叫他不要来了吧,我们本打算过两天拜访348营地。现在倒好,反倒要病人跋山涉水来看我,这怎么好意思啊。“
“李先生别客气,老莫和荣队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把你给留住了,你们可不能一走了之,让我难办啊。”
“这我们哪敢啊。毕竟案子没明之前,我和小夜都算嫌疑人对吧?”
“其实也不算……”
“无妨,我们原就准备在这里小住几日。小夜这是老毛病了,等他过了这阵再走。”
话音刚落,就听身旁咳了声。青年立刻关切转头:“醒了?感觉如何?”
“……头疼。”
青年立刻牛仔裤兜掏出条绢不绢绸不绸的白丝巾围在他眼上,非主流中二病哼哼唧唧要扯,即被按住手腕。
“不想被捆的话,就别闹!”青年语调陡然转沉,凌冽瘆人,听得坐他前面的老汪身上一寒。
中二病闻言放手,委屈道:“我都快好了,被那群无脑的用灯一照,才又开始疼了。”
车里立时静了。青年低头咳了声,不好意思道:“小夜一犯病就口没遮拦的,诸位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谁口没遮拦了,就是无脑嘛,一个绝症病人从里面下了门闩把自己锁后院,在自家水缸里泡了8个多小时澡浮上来,案件性质都没定就怀疑捞尸的,不是没长脑子?“
话一出口,前排都楞了。
高宇星立刻问:“你怎么知道死了8个小时?”
老汪问的却是“死者得了绝症?“
中二病把长长白毛在指缝里绕了绕,从鼻孔里呵了一声:
“角膜轻度浑浊,尸癍堆积在下肢及臀部,按压微褪。大关节尸僵俱已形成,手脚掌泡软发白,一般可推6小时左右,但此地海拔高气温低,死亡时间应至少前推两个小时。
至于绝症,你们没看到民宿走廊上那些照片吗?老板两年前还是膘肥体壮一条汉子,如今重不过百,四肢细得像个姑娘家,手脚都是摔跌磕绊,偏偏没半点约束痕,肺腔那么多水八成是溺死的,缸壁却干干净净水锈都没掉一块,水还那么满,可见入水后就没怎么挣,不是晕了醉了就是自己没法动。我猜后者可能性更大一点吧。肌无力或渐冻症初期,经常摔倒,白日勉强可动,太阳一落就加重,是这类病的典型症状。“
车里完全没了音。
长发青年尴尬笑了笑,解释道:“我们做大夫的,日常也接触些尸体,有时会带着小夜,一来二去这孩子也会了点,前天他就是手痒……”
“李先生,你侄子真是天生吃刑侦这碗饭的啊!”老汪由衷感叹。
不料青年却正色道:“不不,小夜是我远房表叔,他辈分高,我才是他侄子。”
中二病闻言笑出了声:“真是一点便宜都不让人占啊。”话音才落,只听”啊“的一声惨呼,也不知被戳到了哪处。
车厢里又是静了很久。中二病捅了捅他大侄子,才听长发青年一脸无奈又开了口:
“冒昧问一句,为何你们判断他杀?我刚听小夜描述,自杀的可能性也不小吧?”
“很简单,死者的一只鞋和手机都在民宿外的排水沟里,据案发地200米远。”高宇星语调平平,却答得干脆,丝毫没顾及案件保密原则。
果然中二病又懒懒开了腔:“呵呵排水沟。民宿四面环山,断崖峭壁数不胜数。凶手真是个逗比,只拿走一只鞋不说,扔哪儿不好扔水沟,旱季没水的那种?等人去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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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抵达目的地已近中午。山间民宿构造简单,只一栋4层小楼连着前后院,1层餐厅厨房,2层员工宿舍和自助仓储,3、4层才是对外出租的客房。底下两层窗户都加装了防盗栅。
老板娘,也就是死者妻子隋晓燕听到动静,早已迎出大门口,见两名被带走的住客又被送回,面上丝毫不见异色,一如既往招呼他们去餐厅用饭。
中二病推说头疼,要直接回房补觉。长发青年伸手在他眉心点了点,嘱咐他不准把眼上丝带扯下,也就随他去了。
怎料三人刚进餐厅,就听得楼上大呼小叫,听声音正是中二病。青年当先起身冲上楼,高宇星随后跟上。待赶至四楼弄清原委,高宇星简直哭笑不得。原来中二病被警察带走时把拖鞋脱在客房门外,现在不见踪影,急得他立时犯了病。青年连推带哄把他小表叔弄进房,承诺一会儿不但有新拖鞋,还给他买糖,这才勉强把人哄好。
等三人再次在餐厅坐定,菜已上齐。青年叫来老板娘,要了一坛酒。说这顿他做东,给不懂事的小孩赔罪。老汪连忙摆手,高宇星更以执行公务不得饮酒为名推拒,两人正想劝他退了这酒。一个汉子抱着个硕大酒坛子上桌,直接揭了封盖,一时间酒香四溢,惹得邻桌也忍不住频频扭头。
见两位警官坚辞不喝,长发青年倒也不勉强,取过小杯自斟自酌。席间与老汪畅谈见闻轶事,说起山川大河,荒漠深海,如数家珍。高宇星见他年纪轻轻,竟到过那么多无人区,对山川地貌、地质变迁等演化史更是了如指掌,还说了许多闻所未闻的见闻典故,心中不得不佩服,说到酣处,连邻桌的地质队都被吸引过来,一起加入神侃。
酒过三巡,只听一个声音阴恻恻道:“嘿,趁我不在,果然又喝上了。”
闻得此声青年竟是一个激灵,高宇星抬眼望去,白毛中二病不知何时下了楼,脸上还蒙着那条白丝带,正站在餐厅门口。
青年立刻搁下酒杯好脾气道:“小酌而已。你好点了吧,过来多少吃点?”
中二病便走过来,摸到酒坛晃了下,眉间拧出了个川字:“喝得不少,快显纹了吧。”
青年立刻讪讪道:“怎么可能,我心里有谱,你放心……”
他话没说完,中二病已单手拎过酒坛步去邻桌,三言两语间,竟把剩下的大半坛好酒都送了地质队。回来又对着青年冷笑:“你现在最好也上楼去睡一觉。若整上回那出,我就只有去请应渊君了。”
青年连忙摆手:“决计不会,这才喝了多少……”
话音才落,门外传来一串狗叫,间或夹着一两声细细的“啾”。中二病长眉一挑,连忙拧身出门。只见前院里一只毛色光亮的大白土狗正和一只棕黑相间的长尾巴鸟相峙。那鸟一见中二病那头白毛便掠过来,落在他肩头哑声大叫,白狗也跟着追来,相隔三米又撑住前腿,直着脖子对他吠叫不已。
两桌人跟着走出餐厅,高宇星一眼看出白狗色厉内茬,加之鼻尖一道血痕,想必吃了不少暗亏。果然听长发青年憋笑道:“你那破鸟又在欺负弱小了,这又是第几次了?”
中二病一把掀了眼上白巾,点着破鸟的灰色脑袋,又伸指撸了撸它头部两边浓黑墨带,这才冲他大侄子翻了个白眼。见看热闹的都围了上来,才不情不愿道:“小栗子不会无事生非。我着他去寻拖鞋呢。”
长发青年扶额:“怎又是拖鞋,我不答应一会儿拿新的给你了?”
谁知中二病笑了笑:“一双拖鞋事小,但这里出了个偷鞋贼,总要寻出来为好。”
于是高宇星眼睁睁看他步向院子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木板狗窝,弯下腰伸手就翻。
在白狗连续不断的吠声中,他掀起几个脏兮兮的软垫,掏出一只拖鞋扔在地上,继而第二只,第三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