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女人收起手机,露出被冒犯的神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找茬呢你?”
施嘉意盯着她:“您不是一直在强调自己的付出吗?”
“你说什么……”
“孩子进去检查之前,您不是一直说自己为她付出了多少吗?”
女人面中凹陷,说话时,两颊肌肉跟着嘴巴一上一下。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一个小姑娘,看着清清秀秀的,谁给你惯出来这偷听别人说话的贱毛病!”
施嘉意继续望着她:“您作为家长,关心孩子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做着最正常不过的事儿,怎么还想讨个奖牌的?”
“作为家长,关心孩子的日常生活、身体健康、心理健康,问一问孩子今天在学校做了什么,有和朋友一起去小卖部吗,回家为什么开心,回家又为什么不开心……”
“这些难道不都是您该做的吗?”
施嘉意捏着单子,平静神色里忽地掺杂进几分冷漠:“您这样打压孩子、指责孩子,来标榜自己上班请假还要带女儿来医院的伟大母亲,究竟是母亲还是……”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
“施暴者。”
“您真的是杜莹莹的母亲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
“您这样的行为,让我觉得您不是杜莹莹的母亲,而是这个孩子的敌人。”
女人脸色通红,飞速地扫了一眼路人的眼色,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你知道什么东西!我们做家长的哪个不关心孩子,我们以前哪有这样的好条件!”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激动,眼眶也跟着红了一圈:“我们以前哪个不是自己熬过来,自己扛过来的,你知道个屁你就在那里说!”
施嘉意敛起每一寸笑容。
她平时面上笑意常在,唇角总往上扬。
这样的人突然屏息凝视,比平时面上严肃的人还要多出几分压迫感。
她盯着女人:“您的意思是,您以前受过的苦,必须生个小孩,让她也尝一尝,才觉得泄愤吗?”
“孩子生病了,这时候难道不是该多体谅孩子,为什么还要和别人站队责怪她?”
“她不是您的孩子吗?”
女人嘴唇抖得发白,牙齿咬得咯吱响,一字一句说得万分吃力:“……我、体、谅孩子,谁来体谅我!”
施嘉意:“那您应该问问您的母亲。”
女人瞳孔骤缩,怒气盘踞,两瓣唇跟着抽搐。
施嘉意心里清楚,这是想打自己一巴掌的前奏。
她这辈子只被一个人打过巴掌,记忆深至后来不管谁露出那样的表情,她都能第一时间辨别出对方的意图。
施嘉意有点心酸,对着陌生人的自己尚且可以挥起手臂……
杜莹莹她,平时也会被这样对待吗?
施嘉意没再深想,侧身躲开。
警卫恰好赶到,稳稳接住对方愤怒的手臂:“您好,我们接到投诉,您得先和我们走一趟了。”
女人离开前,施嘉意看见她的眼睛,那样饱含着想撕咬自己血肉的眼神,施嘉意早就不怕了。
她只是笑着和女人挥挥手:“我会转告您的女儿,去一楼大厅等您。”
“如果您有任何不妥的行为,我会联系社区和您公司的相关人士来访问。”
施嘉意站得腰背挺拔,毫无露怯之色。
私人医院来的都是小资家庭,再不济家里也有一定基础,不至于飘过施嘉意一身的牌子。
抵得上一户人家二十来万的小轿车。
简文心曾犀利评价施嘉意的脸蛋,“你这脸不化妆的时候就值一个亿”。
施嘉意不解,那化了妆呢?
简文心说,值两个亿。
施嘉意问她理由,简文心嘲笑她脑筋不转弯。
「你傻啊,当然不是因为你这张脸标价一个亿,是你看上去背后有一个亿的靠山。」
施嘉意当时只是一笑了之,现在却莫名庆幸。
幸好脸长得不太好惹,不然这会儿早就被骂出二里地了。
“施嘉意,”护士朝她笑了一下,“到你了。”
拍完片子,施嘉意迈出科室,脑袋依旧嗡嗡的,心底情绪也尚未恢复。
“我这片子什么时候能领?”施嘉意问小护士。
护士说:“下午两点之后,在楼下自助机器取。”
施嘉意点点头:“谢谢你。”
她转身之际,护士也小声说:“谢谢你。”
施嘉意回头:“是和我说话吗?”
护士笑而不语,施嘉意也只能跟着笑笑:“再见。”
转弯没走两步,施嘉意遇到曾钰婉二人。
郑玉梅招呼施嘉意坐下:“您先来这儿坐吧。”
施嘉意摆摆手:“不用,郑阿姨坐就行。”
说完,她吐吐舌头,加一句:“我这长年累月不运动的人,就该多站站。”
曾钰婉朝施嘉意招招手,施嘉意乖巧地走到她身前,半蹲下,把手放在对方抓得到的地方。
“怎么啦?”施嘉意抬头问,“今天这么安静,是不是不喜欢医院?”
曾钰婉拍拍她的手:“坐这里。”
她起身,推着施嘉意的胳膊:“你坐这里。”
施嘉意哪敢抢长辈的座位:“不不不,还是你坐着,小蝴蝶,你乖乖的,等下回去我们就喝红豆汤。”
如果是以前的曾钰婉,这会儿听到“红豆汤”已经两眼放光。
但今天,她却神色恹恹,看上去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你不喜欢红豆汤啦?”
“不喜欢。”
施嘉意拍拍她的手背:“那就换成其它的,你喜欢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施嘉意猜测,曾钰婉应该是家里待久了,不适应医院。
其实施嘉意也不喜欢医院,医院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连空气里都是不安与心惊。
这里的角落,对施嘉意来说,每一处都藏着悲伤。
她把医院和“悲伤”挂钩,只有生病的人才来医院,而生病意味着一定该概率的“死亡”。
她从小就这么想。
三人吃了简餐。
两点一到,施嘉意先去大厅取单子,郑玉梅则陪着曾钰婉上楼做心理养护项目。
过了两点,大厅的人流量却只增不减。
施嘉意没取到自己的单子,转头从队伍的末端重新开始新一轮的排队。
大厅人群熙熙攘攘,施嘉意站在西侧的角落,掏出手机看见陆垣也的消息。
「陆垣也:会议结束了,我来接你们。」
施嘉意弯起唇角。
「十一:大忙人真的不在家休息休息?」
「陆垣也:给你们带了车轮饼的,奥利奥和奶油各带了四个。」
「十一:你这会儿在路上?」
「陆垣也:刚买完。」
施嘉意算算路程,经济园区过来估计半个点。
「十一:路上不要玩手机,等你噢~」
拎着一把彩色卡通塑料袋,男人单手飞快地在屏幕上按了几下。
「陆垣也:嗯。」
“……今年这水果什么毛病,这么点香水梨居然要我三百五,一盒车厘子五百二……”
宋韫安从精品水果店出来,对着好兄弟撇撇嘴,“我看我挺像个二百五。”
对上好兄弟的迷之微笑,宋韫安愣了愣:“……小情侣又聊天呢?”
“你猜挺准。”
“这还用猜,”宋韫安提着两大袋价格不菲的水果,“哪回你们说完话,你不是这副春风满面的活人表情……”
“……”合着平时算微死。
医院。
施嘉意收起手机,瞅瞅队伍前面还有几人,又扭头看看大厅敞亮的布置。
私人医院装潢气派,光是大厅就比常规医院大上一倍。
看着大厅,施嘉意找出了这些医院的共同点。
人挤人。
每个人都捏着白花花单子步履匆匆。
她微微抬头,五点零的视力正好看得清对面墙上悬挂的名家语录。
高中时,施嘉意不喜欢读文言文,永远念不顺的句式折磨了她三年。
但这会儿,和坐在马桶上随便抓个洗手液就能研读小字一样,施嘉意动了动唇,默念起那几行文绉绉的小字。
还没完整地读上两句,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在头顶炸开——
“啊……啊——”
这叫声尖锐急促,混合着让施嘉意浑身难受的惊惧,听着像是从三楼传来。
施嘉意捏着取单号的手紧了紧,不安的情绪如钝刀割心头肉。
她跟着大多数人仰头,向上望去。
不会是有人要跳下来吧?她舌尖下意识抵住上颚,屏住了呼吸。
这是她舒缓紧张情绪的动作。
镂空式的中央大厅上方,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施嘉意眼前。
她眯起眼,是郑玉梅!
再仔细一看,郑玉梅米色袖子上沾了血迹,那点触目惊心的红从廊道上闪过。
大脑轰地一声断联,施嘉意在原地怔了几秒,突然发疯似地甩下取号单冲出队伍。
那绝对是郑玉梅,她今天在施嘉意的劝说下,难得扎了个漂亮的低丸子头。
她发型上点缀着的卡通神女发卡,是施嘉意在敦煌买的纪念品。
这小东西就算化成灰,施嘉意也能一眼认出它当初坑了自己的八百大洋。
施嘉意沿着电梯一路说“借过借过”,实际上她的耐心等不到对面让路,自己半推半搡地就冲上了三楼。
医院的每个人都捏着单子,窸窣作响。
施嘉意身前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她大喊“让我进去”“请让让”,手脚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挤进人群。
“曾阿姨——”
几近破音的喊声。
她被眼前的一幕吓得腿软。
鲜血从女人的口中一股一股溢出,洇红了白瓷砖。
施嘉意猛地推开最前面举着手机拍照的男人,哆嗦着腿,连滚带爬挤到曾钰婉身边。
“曾阿姨……曾阿姨……”
谁也不敢上前,医生没到,举着手机看热闹的人倒是在走廊围了三四圈。
施嘉意焦头烂额,张着嘴喊不出任何其他的话。
短短几秒,曾钰婉已经神志不清,口腔不再吐血,眼神也随之黯淡。
她的手腕上还套着碎花发圈,施嘉意中午以为她害怕医院,又见她盯着自己的发圈看,就把这小玩意儿给了她。
此刻,发圈也染上了血。
施嘉意跪在血泊里,鼻腔口舌间全是混沌的血腥味。
“曾阿姨……曾阿姨……”
施嘉意吓得眼泪糊了眼睛,她不敢动曾钰婉,只能紧紧抓住曾钰婉尚存余温的手:“曾阿姨,曾阿姨……”
血液上涌,她猛地回过神:“医生呢!医生——我们需要医生——”
“医生——”她一手撑着地砖要起来,曾钰婉却动了动手指,试图回握她的手。
施嘉意的眼泪汹涌难抑,她不管不顾爬过去离她更近些:“曾阿姨,你不要怕……我在……我在呢……”
她抓着无力的手,一下又一下地安抚她:“没事的,曾阿姨……医生很快就来了……曾阿姨……”
她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脸颊,眼中泪水顺着两人交握的手流向曾钰婉的袖口。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施嘉意还没有做好分别的心理准备。
她的口腔充斥着绝望的潮湿,像个孩子无措地哭着:“不要走……求求你……求求你……”
“……”曾钰婉失神的表情如同回光返照,略微动了动。
施嘉意抓着她的手痛哭:“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医生很快就会来……”
突然,她表情一愣。
被自己紧紧贴着脸颊的那只手,小幅度地动了动。
她咬着唇,额前的筋络在爆红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她呆呆地望着半张脸浸在血里的女人。
离别瞬间,曾钰婉扯出一抹笑。
“好……好孩子……”她哑着气音,又咳出一口血,“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