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梦醒,睁开那火红色眼睛,回归神界那一天。
尘曦坐在它的神位上,第一次感到如坐针毡的不安。
人间那个沉默寡言的门主死亡那一刻,尘曦就反应过来了,那个被万剑穿心的可怜人族,就是向阳。
它想,自己应该判重一点,好让那个神明消消气。
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好像看不懂向阳了,哪怕几番主动接触,都会被那双哀伤的眼睛刺的想要逃开。
地界的道德标准对天神不适用。
你以为尘曦判得轻了,实际上,剥夺神格已经是天界最为严厉的刑罚,你之所以觉得轻,完全因为被后面那一句一千年蒙蔽了理智。
一千年是不长,对于神明而言只是眨眼一瞬间,可是剥夺神格,是对一个神明最痛苦的事情,虽然实际上确实还可以修补神位,重新神灵之列。
但这真的已经是天界最高的刑罚了。
因为这两个世界本就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你不能以凡人的角度,去看待一群先天上就没有任何感情欲望的神。
归根结底,这本来就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如果不是向阳,这事罚一罚也就过去了,因为在众神眼里,地界那群人族贪婪又愚昧,是生命的暗面。
即使死了一个人,人族也能在一天之内补回来几十甚至上百个这样的人。
所以这站在天界的角度来看,真的就是一件小的不能小的事情,就跟你不小心踩死几只蚂蚁一样,你除了为它愧疚一会,还能做什么呢?
什么都不需要做了不是吗?
但是向阳已经沾染人世间七情六欲了,它融合了一个名为南宫烛的人族,变成了一个新的神明,只是这个神明名字还叫向阳。
向阳做错了吗?
在天界看来,残杀同族确实是错。
可在地界看来,一切情有可原。
是的,对待世界任何一物,你都不能以单一的思想去看待它,因为它在你眼里是你自己所认为的存在,它在别人眼里,就是别人所认为的存在。
先天神灵和后天神灵的矛盾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事情,尘曦和向阳呢?从尘曦为了天下苍生,将向阳遗落在角落时,也注定了这个结局。
尘曦的喜欢太浅了,浅到它自己在失去之时才反应过来,何况别人?
那寒冷刺骨的锁灵台下,尘曦站在那受刑的神明前,只需要它低个头,一切就都过去了。
可就如南宫烛没有低头一样,向阳也没有低头。
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向阳不语,沉默送别了这个金色神明,独自重陷那黑暗之中。
“你活该。”
铃看着从锁灵台下出来的尘曦,不满喊道:“早知道向阳会被关在这里!我就绝不可能建造这座暗无天日的锁灵台!”
“铃!”
天界初代土系主神圯,着急呼唤那离开了的同族,替它向尘曦道歉,“尘,铃不是故意的,你应该知道。”
尘曦当然知道铃并非有意为之的,它太生气了,所以才做出这种非理智行为来。
南宫月死的那天,天上的众神通过那巨大的天目看见了,看见了一个弱小的女子在混乱的战局之中,挺身而出,为她的夫君抗下了那柄暗箭。
代价是生命。
南宫月的死教会了南宫烛最后缺失的感情,恨与别离。
满身伤痕的他,看着怀中呼吸已经微弱地不能再微弱的人,流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眼泪,“你要死了是吗?”
是的,她要死了。
南宫月喘出一口气,艰难摸摸这个单纯人儿的脸,说:“死亡不代表离别,烛,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我们的分离,只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遇,所以你不必难过,也不必伤心,只需要等就好,等待我们再次相遇的那一天……
南宫月在南宫烛的怀里闭上了她那双蓝色的眼睛,一闭,一睁,就是九万年。
颜思雨和南宫烛一样,哭都哭的那么安静,像什么幼兽悲鸣一般,虽然哭的那么小声,但她那双带泪的眸子,却叫人见了就心碎。
南宫烛瞧着怀中已经没了生气的人儿,低头,闭上他那一双灵动的眼睛,含泪蹭了蹭她的脸庞,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冰冷的她。
二次开花的君如月,在天罡不周山上,用一场巨大花雨,将这两人一并埋葬,真正的南宫烛其实在这一刻就随着南宫月一起走了,后面的南宫烛只不过是一具会动的尸体罢了。
尘曦的口是心非只骗到了自己,因为众神几乎没有感情,所以稍微有一点不正常,就会被它聪明的同族看出来。
沧澜就是,沧澜它早早就看出来了,尘曦在意向阳一事。
天界众神对待爱情的看法,和地界生物不同,它们认为爱就是爱,为何一定要分个高低来?为什么一定要和对方繁衍?
众神不会繁衍,因为它们是万物本身的意志化身,所以只要本体未灭,它们就永远存在。
天界的情,只是想和这位神明在一起,只是看着它,就心满意足了。
尘曦很快忘记了锁灵台下的向阳,因为天界太多事情需要它处理了,它没办法,也没空再去想向阳,等到它回过头来,再次去见向阳时,它自己都忘了,到底过了多久了。
向阳从锁灵台下出来后,等待它再次来到这神界委员会内阁里的尘曦,身着一袭白色神王服,坐在自己神王位上,不安又期许地等待它的到来。
它知道,向阳下界去了,去往了那颗已经开花三次了的古桃花树下。
它会来吗?
它还愿见它吗?
它等着等着,终于,它等到了带着铃一起来到这委员会的向阳。
“开始吧。”
它压下思念,以神王的身份,宣布会议的开始。
……
真奇怪……
它明明是想先和它打个招呼的,不需要多久,只需要它再喊出它的名字,就可以了……
这是尘曦第一次感受了它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跑出来的酸痛感。
天界因为拖了太久,导致即使是有向阳的加入,也难以挽回败势,似乎看上去注定了要被那些后天神灵毁灭。
澈身受重伤,即将陷入沉睡那天,天界两大神王都来送别它了。
神王尘曦送来的是很官方的问候,向阳送的,是一朵花。
那天,向阳换上了久违的黑色神王服,极其郑重地,手执一束红花,来到澈的神居里,在众神的注目下,将这朵美丽的红花放到了它的手心里,说:“别担心,澈,你不会是孤独的。”
“那你到时候来接我好不好?然后,你再送我一朵花。”
水晶床上,澈艰难笑道:“谢谢你,向阳,愿我们还能再见。”
澈就这样闭上了它的眼睛,一睡就是几万年。
天界主神接连的阵亡,让所有幸存的同族都开始不安起来,理智计算着天界最多还有多少天,就会完全崩坏。
在这样的环境里,只有虚,这个还在隐藏的真正凶手,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说:“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没有死亡的生命,无法称之为生命。”
“或许正是有这样的一天,吾等众神才觉得自己确定实实在在活着,同为生命的一份子。”
虚和向阳的关系,并没有后世人族猜测的那般好。
除开尘曦,向阳几乎只和几位初始主神有交流,而虚,只不过是众神的一份子,是天界众多执法官的一员。
它就没和向阳单独相处过。
虚当上天界执法官的第一天,它在偌大的执法部门里,不小心迷了路,正打算找个同族问路时,它看见了向阳。
那天,向阳独自坐在执法部门新修的休息院里,无聊看着天边的彩霞,然后它的副官,初代火系主神炎,突地出现在它背后,用厚厚的公文敲了一下这个单纯神明的小脑袋,“工作。”
炎向来惜字如金,能用一个字说清的事情,就绝不会说第二个字。
向阳一下子就跟垮了似的,趴在石桌上,说:“我不想干这种事情。”
“右转,神界委员会。”
尘曦就在那里,你要是不想工作,就去找它。
那还是算了。
向阳一下子有了工作的欲望,起身,收好椅子,和炎并肩走在了前往执法院三楼的路上。
虚只凭这一个并肩的动作,就看出来了向阳并非普通神明,因为天界虽然没有人间的阶级概念,但是出于对主神和前辈的尊重,走路时总会和它们岔开一点点距离。
所以能够和对方并肩行走的神明,必定是它的同级。
众神对待自己的工作从来不会拒绝,它们认为为自己的家园和同族工作,那是理所当然,是它们作为神明本身要履行的职责。
但向阳却拒绝了。
虚喜欢特别,发自真心觉得会拒绝的向阳,才算真正活着的神明,而不是万物意志的化身,向阳就是向阳,是一个独自自主的存在。
并且不仅仅是向阳,所有生灵都应该是这样独立自主的存在,会哭会笑,会拒绝会讨厌。
神灵大多觉得地界上的人族,愚昧又无知,贪婪成性,只会在自己觉得不公平的时候要求公平,而面对别人的不公平时,选择视而不见。
可虚觉得,人族才是真正生命的宠儿,是生命两字的代言人,是它们的母亲,云梦泽真正的孩子。
因为如同光离不开暗,暗离不开光一样。
美也离不开丑,丑也离不开美。
你不能光赞扬生命的美,而忽视生命的恶。
没有死亡的生命,才是真正虚假的生命。
虚想带领众神完全进化,成为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而不是没有感情的机械。
而对于它这个远大的理想抱负,它可以只是薪柴,是垫脚石,因为对虚而言,即使是它死了,只要它的理想真的被它自己或者谁实现了时,毫无疑问,它赢了,它才是真正的最后赢家。
所以面对向阳的复仇,虚没有跑,也没有反抗,因为天界众神在这场八万多年的战争里,终于都学会了情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