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这一词深得他心,至此,算命先生的皮囊像是嵌在了他的肉里,过去许久都不愿撤下这层皮。行乐去偷了些行头,又去真的算命先生那儿偷学了几手,他将自己装扮成真正的算命先生那样,接着往下走,就来到了灵漾城。
那会儿的灵漾城还叫做灵漾镇,这儿虽然是一贯的四通八达,但是斜插在镇门前的破烂牌子还是暴露了灵漾镇并不繁华的实力。他们走进镇里,周围也并非是金碧辉煌的楼宇,所到之处还是普普通通的木头屋子,有些精致,却不华贵,只能说对比未来的灵漾城仅仅只是初窥成型。
那时候的灵漾镇还未汇聚各路英雄好汉,就从当地百姓里头选出便几乎算是一人称霸,郭老爷便是风口浪尖中的红人。他做事表面上端着雷厉风行的架子,私底下的拖拉与推责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即便大家都对他心存怨念,在灵漾镇也没人敢和他对着说话,除非是自己寻死,才会主动挑起事端,主动把脸面凑上去挨个巴掌,在郭老爷那儿寻求个痛快。
行乐来到灵漾镇的时间点很巧,恰好正是郭老爷办他一生大事的时候。这一生大事指的并不是他成家立业,而正是因为这一件事,改变他之后人生的走向,可谓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我说要祈福,祈福!祈福当然要建座庙了,谁人祈福会开个饭馆啊。”
郭老爷拿着根木棍,毫不客气地就往身旁仆从的屁股上打去,那仆从看着像是被打惯了,闭上嘴将闷哼吞了进去,被揍的屁股也没有因为疼痛而下意识躲避,整个人就像根针似得深扎在地上,由着郭老爷反复抽打。
“让你找人给我看看风水,你倒好,跑去人那儿吃饭赊账,还赊老子头上?”
听起来倒是那仆从的错。
行乐本来坐在一旁晃着小脚看夕阳日落,闻言好奇地凑过去道:“看风水?看什么风水?”
郭老爷上下打量了他几个拉回,应是那行乐背后的幡旗太多招摇,而上头写着的“算命”二字又太过惹眼。原本从头到脚都裹着“生人勿近”气势的郭老爷突然就放下了态度,语气平和地说道:“你会算命?可会看风水?”
行乐答:“都是一回事。”
“那你可得来给我看看,价格好说,要这个数……还是这个数,只要你算准了,什么都好说。”郭老爷冲他比着手势,他身后挨了揍的仆从看见了差一些就要惊呼出声。“事情是这样的,我这几年做了些生意,总觉得不是很顺,所以想要积点功德。我看有人修桥修路什么的,这些啊,我是不太喜欢的,你看看我是不是应该建座庙,效果也是一样的。”
林念在心里冷哼了一声,郭老爷不修桥修路,恐怕正是因为不好收那买路费,建庙可就不一样了,各种香火钱他也能变着法子从老百姓身上坑走,明着是在做好事修庙,私底下的油水可不会少。
而且他那哪是要祈福,知晓他隐瞒之事的林念肯定道,他分明就是要做点事消灾辟邪。
行乐点了点头,他凑近了郭老爷抽动鼻子,那动作像是在闻嗅死人的味道,或许一向对周遭气氛敏感的行乐也能透过这种方式来辨别人的良善,只见他皱紧眉头拉开了距离,半遮着脸面说道:“能单独讲讲话吗?”
听了这话的郭老爷非但没有嫌弃,反倒是对行乐做出的反应喜出望外,他急忙赶走了仆从,小心翼翼地同行乐询问道:“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这还是林念头一次在郭老爷脸上见到掐媚般的表情。
“你不是要祈福,你是要镇压恶灵。”
郭老爷面上有些僵硬,一时只知道嘴硬反驳:“怎么会呢,我一直行善积德,没有的事。”
“我可没说是谁杀的。”这话语气里有一丝骄傲的高调,林念心想行乐大概也是看不太起眼前人的,没想到他在这方面还挺会把自己的情绪张扬出来的。“不管是不是你,你要镇压恶灵,就不能建普通的庙。”
“那建什么?”
“建塔,建一座高塔。”
“灵漾镇的房子都搭得这么矮,建一座塔?不好不好。”
“不但要建,而且要往高里建,越高越好,做整个灵漾镇最高的建筑。”行乐双手拉开,似是在模拟着巨塔的尺寸,“我们道上有一句话,叫做‘恶要镇压,福要上抬’,你听说过没有?”
“没……没有。”
“咳,所以要建塔嘛。”
“请高手赐教,我要如何才能镇压。”
“塔底和塔尖,你命人修建的时候都得往里头藏东西。这塔底要压着恶灵生前自己的东西,比如用过的筷子、梳子,比如贴身的肚兜、底裤,诶,这塔底要压这些东西。”行乐绘声绘色地解答道,“至于塔尖,你就要放点对立的东西了,这东西要能够消除对方的怨恨,可以是他仇人之物,或是他家人什么的……能让他产生好回忆、好心情的东西也成……一头消除怨气,另一头压着给他点苦头,时间久了,你认为的那恶灵就不会再来招惹你了,到时你也就自由了。”
“谢谢高手,谢谢高手!”
行乐的话轻易便叫郭老爷信服了,在那之后他也没再找寻其他的风水大师,而是依据行乐的指示造了一座塔。那塔从一开始就往着“最高”而去,建造途中不但累死了好几个工人,也因安全不当而从高处坠下过几个小伙子,故而塔底除了那恶灵的生前之物,实际还混杂着许多人炸体而出的鲜血。行乐闲来无事便顺便充当了半程的监工,在塔修建到一半时,他因看得无聊发困而随便找了个糊弄的理由,告诉郭老爷自己要往远方而去了。
郭老爷拿出重金酬谢,更是找遍理由劝他留下只为郭家一家算命。可惜磨破嘴皮也劝他无果,于是郭老爷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当然这个请求背后也是重金酬谢——他想让行乐给这座即将完工的塔起个名字,他认为只要冠上了行乐取的名字,无疑是给塔身和自己又都渡上了一层护身罩。
行乐十分乐意,先前给同川浴起的名字就让他十分满意。他在塔边绕着走了一圈,正正好好一圈之后,他给塔起名为苜蓿塔。
等到这座高塔真正落成的那一天,郭老爷便会以这个名字来称呼它了。
原来这个算命先生也是行乐啊。他的形象逐渐根深蒂固,回忆中所有出现过的算命先生几乎全都可以套在行乐的身上了。
而很快林念就得到了验证,行乐顶着这层皮囊继续远行,这一次他们来到了凝和镇。
尝到了数次甜头的行乐,这一次是主动找上韩家的。
“您是……”
开门的是韩家的下人,近日来韩家上空阴气沉沉,就连大门也不敢敞开,只敢偷偷从门缝中探出脑袋偷窥看人。镇上说那是韩家人心善,只打开那么一小条也是为了避免将不幸再传染给他人。
“我是算命的,我今天算了一卦,说你们家需要我的帮助。”
事实并非如此,只是行乐在途中听到了凝和镇百姓的闲言碎语,才知道韩家似乎遇到了不好解决的麻烦事。
那下人小心打量了他一下,也没说话,脑袋往里一缩就将大门关上了。
要是换成寻常人家这大约就是拒绝的意思了,但换成如今焦头烂额的韩家却并不是如此。下人离开得很快,回来时则换成了韩家的老头,那老头看起来和印象中差不多年纪,同样的疲惫挂在他脸上,两边的眼袋几乎要垂到下巴。
“您是算命的?”
“是,算过。”行乐将身后的幡旗展示给他看,道:“专业的。”
“我好像……好像听说过。”老头微微低头回想着,“啊!是您吧,听说从东边来了个很有本事的先生,能带着不少人脱离迷途。”
行乐不知这类事情到底是如何传布的,但也顺着他意承认道:“是我。”
“哎呀,能把您请来真是我们祖上积德了,您快来看看我家小女吧,她能不能活啊,就看……就看……”
韩家老头话说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他将行乐请进门内,他的身后是抽抽嗒嗒的老太太,估计从行乐进门之前就已经在哭着了,泣不成声。
行乐就道:“你得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家小女,小女名叫韩卉,最近变得不爱开口说话了,这风寒也是许久都未痊愈。我们找了很多大夫看,凝和镇上的大夫都给我们找遍了,这毛病还是没能退下去!”
“大夫们怎么说?”
“说只是受了惊吓,脉象并无其他问题,等过段日子小女就会自己痊愈了。”
“原来是疾病。”行乐感叹一声道,“那你们还要叫我这算命的看什么?”
“我们想看看……想看看这和最近突然听说的浊灵有没有关系。”
这话倒是提醒了行乐,但不是让他往浊灵的方向寻找解决办法,而是提醒他他压根不懂什么浊灵的事。行乐原先只是以为韩家人人傻钱多,离开凝和镇前还能再玩上一场,但现在看来韩家老头老太思路清晰,恐怕不能三言两语就给说服了。
于是行乐道:“你们家女儿有没有去过什么地方?”
“地方?这……”
“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老头老太交流了一下眼神,道:“……之前去过次墓地。”
“就是嘛,就是这个!”行乐乐呵道,“晚上去的?”
“晚上去的。”
“你们家女儿是出门的时候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老头打了个哆嗦,而老太听说后就不见了踪影,就好像是因为害怕着行乐话语中的东西而躲藏起来。
“不干净的……东西?那真的和什么浊灵有关?”
老头说话声音极低,好像是在害怕自己大声讲话又会惹祸。行乐有些听不太清,招了招手让他放开声音讲话。
“那这样……怪不得大夫治不好她啊!”
“你们家女儿晚上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我说啊,有些民间故事还是得信一信的,能传播广泛也并不是全无道理。”行乐指责道,“就是因为她大晚上去了墓地,那里的阴气在晚上最为猖狂,只要是活体经过必定缠绕其身,她就是在那时吸引了各种污秽的。她不爱说话,是因为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她的风寒久经未愈,也正是因为有什么东西正在阻挠她恢复健康。”
“啊……那怎么办呀……”
“你得找些阳气来冲冲喜。”
“什么意思?”
“缺阳补阳,没有阳,就多找点男人来填上,总有一个会堵上最后的缺口。”
老头老太并没有震惊于行乐空口胡说的荒诞之言,反而因为此话而对行乐深信不疑。
“我们府上确实……确实少了点男人。”老头开口道,“她大哥已死,二哥也卧病在床,家里男丁少,旁人看着是少了些气势……可小女出生时明明找人来看过啊,说她命里是福子,是曲直仁寿格,一辈子都少不了福气的,怎么会因此……”
“你听我的,这男人能补多少补多少,往死命里补!你找个机会招赘婿,再从中择优,你们家女儿这么受宠,还配不上最好的男人吗?”
“真的……真的吗?那我……搭个台子?”
“你若不放心,我就跟一程就是了。”行乐道,“等到你那赘婿来了,可别忘给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