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回到书房,我吩咐戴铎:“打听一下,市井百姓都是怎么议论你绮主子的?”
江宁六朝古都,无数附会传说。似织女传云锦,莫愁能布雨、牵姻缘线、送子啥的不过是沧海一粟,我得听听是不是还有其他。
“爷,”秦栓儿回我:“主子回院用过晚饭后就说困,随即就歇下了!”
睡一个白天还不够?竟又睡了?
不放心,我来后院瞧绮罗。绮罗跟只猫似的蜷在丝被里,早睡熟了。
床边坐下,我摸绮罗的额,一点不烫。又打被子里拉出绮罗的手来摸脉,也很平稳。我去了担心,忍不住捏了捏手里的柔夷,绮罗吃痛皱眉,我抬手码平——唉,即便闭着眼,绮罗也是美艳得不可方物。不怪百姓拿她当仙女。我自己又何尝不以为绮罗非凡人,是个有来历的?
就是这话太过自以为是,无可告人,连对十三弟也不能说!
望绮罗一刻,我低头亲吻。
这么漂亮的人是我的,我舍不得辜负……
散朝出来,回到值房,我吩咐廊下等候的高福:“去接了你绮主子来,再告诉秦锁儿,替他主子梳头,家常妆扮就好!”
打发走高福,我和胤祥早饭。早饭出来,绮罗的马车已然到了,就排在太子车辇之后——我和胤祥骑马护驾,并不坐车。
看到我和胤祥过来,绮罗领了春花下车给我和胤祥请安。
依旧是昨儿那件粉红织金海棠花缎旗袍,只头发拿金簪挽了发髻,另簪了朵粉色的海棠宫花——绮礼送的那朵点翠累丝花簪,绮罗想必已收起来了。我想我得寻两样精致花簪给绮罗。
“跟我来!”叫起后,我吩咐绮罗跟我走。春花想一起来,为秦栓儿拦住:“春花姐姐!”
胤祥一脸笑地让出身前空位给绮罗……
恭送皇阿玛、太子登辇后,我告诉绮罗:“好了,坐你车去吧!一会儿到了地方,记得还来这太子辇前候迎!”
“嗯!”绮罗点头答应,随即撒腿跑向自己的车。
我不免皱眉,心说:跑什么跑?这众目睽睽地,没得又招人笑话。
嘿,胤祥已然笑出了声……
牛首山在江宁城外二十余里。一路无话,这就到了地方。下马先迎太子。御前学士侍卫都到了,列队站好,才看到绮罗打马车上下来,踩着花盆底哒哒地跑到我身边,扑我一脸桃酥香。
这一路是吃了多少桃酥才整这么一身桃酥味?我顾不得生气,瞪绮罗一眼,示意她赶紧站好,领头行礼:“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
“皇上,江宁有句老话叫‘春牛首,秋栖霞’。这牛首山盛产兰花,其兰,一茎十数花,叶少而阔,色碧香馥……”
曹寅充当向导引路,我如常走在太子身后,绮罗跟在我身后,听着曹寅指引,东张西望,花盆底敲在山石道上跟才换了新马掌的小马似的“哒哒”脆响。
牛首山除了兰花,还有苍松、翠竹、碧桃、山茶,不过最多的还是杜鹃花,丛丛族族,山火似的,烧了个漫山遍野。
俗话说“鸟语花香”,这么人间罕至的山林除了山花原还应该有许多山鸟。不过因为侍卫布防,鸟雀都噤了声。绮罗不明就里,将侍卫间通讯联络的口哨当成鸟叫,左右张望不算,还不时地停住脚往身后看,逗得身后胤祥一路都憋不住笑。
胤祥尚且如此,暗地里还不定多少人在笑呢!唉……
为迎接皇阿玛,弘觉寺钟鼓齐鸣,山门洞开,白须白发的主持方丈领着合寺僧众接出寺门外……
山门正中供着大肚弥勒,皇阿玛上香,所有人跟着皇阿玛磕头,我想起去岁南巡绮罗不肯上香礼佛的故事,利用磕头空隙快速地后扫一眼,扫到绮罗老实跪地,方觉放心,不然我真要尴尬死了……
天王殿、大雄宝殿,一殿一殿地跟着皇阿玛上香礼拜过来,这就到了后院天阙山房。
“阿弥陀佛,天阙山房乃是禅院净地,请女施主留步。”
听到身后的绮罗为僧人拦下,我没甚意外——禅房乃僧人燕息之所,讲究男女大防。不独弘觉寺如此,天下所有寺庙的禅房都是如此。
我来寺礼佛,自不能坏寺庙规矩。
我脚步不停地往里走。
这回南巡由我和十三弟护驾,现寺庙护卫也是我和十三弟布防,我一点也不担心绮罗安全。
“阿弥陀佛!”
意外听到绮罗念诵佛号,我下意识地停了脚,随即听到绮罗呵呵笑声。
绮罗绝色,笑起来更是仙姿佚貌,动人心神。
只她家常很少笑,更从不念佛。
“怎么不跟上来?”
我回头唤绮罗。
瞧见挡住绮罗的僧人的一瞬,我以为我见到了佛。
幸而我的替身性音所在的千佛寺便有一尊信众发愿塑造的性音等身佛像。我方能很快回神,意识到眼前这个面如满月,大耳垂肩的僧人有些来历。
整了整帽子,我走过去合掌问讯:“请教师父法号。”
“贫僧文觉!”
咳,旁边的绮罗似喝水呛到了一样突然咳嗽起来。眼见我瞪她,绮罗拿帕子捂了嘴,跟作贼似的一溜小跑,窜进了山房。
我……
我一个皇子,日常得端正仪态,走道就没有无故回头的理。我刚问绮罗“怎么不跟上来”就是随口指个回头查问理由,并不是真责怪绮罗拖拉,没有跟上,没想绮罗就此误会,硬闯禅房。
这事闹得,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尴尬无语过。反应过来,我跟文觉致歉:“抱歉,内眷无状,我这就叫她出来!”
“高无庸!”我叫太监。
“阿弥陀佛,”文觉合掌阻止:“施主且慢!贵眷形容无漏,福德深厚,乃上界天女降世,与我佛有莫大缘法,但进无碍!”
绮罗天女降世?
我尚在沉吟,文觉又道:“天女享天福,施主既有降世天女这样福德深厚的眷属,必是前世已得证悟功夫的大德乘愿再来。贫僧文觉顶礼大德!”
佛门最是讲究发愿,我只没想到我这个不长不嫡的皇子也能有为人当乘愿大德顶礼的一天。
这个文觉很善长看相吗?不过现在不是说话时候,我合掌回礼:“在下胤禛,蒙上师章嘉活佛赐法名:圆明。”
“阿弥陀佛,贫僧文觉顶礼圆明居士!”
……
进到禅房,绮罗已自找蒲团坐下,两条腿盘得有模有样,标准的吉祥坐。
看我进来,绮罗都不用掰腿,腿一抬,手一撑就站起了身。
我赶紧摆手示意她坐。绮罗重新坐下,两腿一盘,也不用手,就一个标准的吉祥坐。
绮罗家常从不打坐,偏这吉祥坐盘的纯熟,似是多年用功一样。
我想着文觉的话,暗暗拿绮罗跟经文中的天女作印证——传说上界天女享诸多福报,无不美貌多才,寿命长久。绮罗形容完倶,歌舞不凡,资财不尽,得天护佑,确似传说中的享福天女。
……
皇阿玛远道而来,老方丈礼请皇阿玛太子我绮罗胤祥等人喝茶。寺庙自制的兰花茶,兰香扑鼻——“当”一声响,身侧的绮罗已然喝好了茶,合上了碗盖。
将茶碗放到面前的几桌上,绮罗方才发现她又喝快了,皇阿玛尤在闻香。
绮罗心虚地捧起杯子,骨碌杏眼瞧了四周,自觉无人发现,又装模作样地揭开杯盖……
方丈亲燃三支檀香插入香炉,开始讲:“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道无所不遍。翠竹、黄花虽为草木,草木无情,原本合道……”
主座上白胡方丈讲草木无情,亦有佛性,亦能成佛。我身边绮罗听得两眼散光,垂头睡觉。
我不免怀疑:绮罗这个天女该不是因为在天界经宴上睡觉被贬下凡的吧?
好像传说里天人被贬下界都是因为犯错。
而绮罗实不是一般地会躲懒懈怠犯规矩。
……
直等方丈讲完了经,皇阿玛起驾,绮罗尤合眼端坐蒲团,沉睡不醒,于一群起身站立的人中间特别抢眼。
眼见绮罗一时半会醒不了,太子含笑扫我一眼,吩咐:“文德馨,你过去伺候绮福晋!”
我直觉太子误会了什么,偏没付诸于言,我就不能辩解!我觉得很郁闷。
绮罗妇人,又有心疾,今儿坐二十里的车,又爬了山,觉得乏力困倦还不是自然?
……
“喳!”文德馨答应一声,上前扶起绮罗。
绮罗被动地走了几步,迷糊地睁开了眼,复又闭上,如此几番,直等行到寺后佛塔,方完全地睁开眼睛,醒了神。
文德馨微微一笑,告诉:“绮福晋,太子爷使奴才伺候您登临佛塔。”
绮罗的杏眼转向前方的佛塔,我呵斥:“还不谢恩?”
绮罗依言谢恩,太子微笑摆手:“免了!”
……
“本宗祖师法融禅师便是在此处读经八年,大入妙门,以慧九感通众生,自立了本宗,牛头宗!”
佛塔下方丈讲述宗门故事,绮罗侧脸瞅着一旁的文觉,笑靥如花。
绮罗家常少有笑模样。今儿头一回见文觉,却屡露欢颜。而文觉刚刚也一口咬定她天女降世的来历。
两下里一关联,我不觉皱眉:难不成绮罗和文觉是累劫的旧相识?
想着文觉的佛陀模样,我觉得不无可能。
诸佛每尝为诸天说法,天女也会以香花等供奉诸佛。不管前世如何,这世绮罗是我的庶福晋,她的身心只能是我的,笑也是我的。
绮罗望到我,不笑了。
“祖师开悟时,天现异相,无数天花纷纷而落,至此,这牛首山便就有了曼陀罗花。”
佛经记载佛讲经时,天女散花以试菩萨和声闻弟子修行境界,花至菩萨身上即落去,寓意菩萨入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不染世间法,至弟子身上便不落,寓意“见花是花,还未出世”。
牛头宗祖师开悟得天花异象,是证果之兆。
原来牛首山漫山的曼陀罗花是这么个来历。
“牛首山原产兰花草,这曼陀罗与兰草根脉相连,竟连叶子也都吸染了兰香。用这样的叶子制出来的茶叶便就是兰花茶了。”
方丈斟一杯香茶敬捧给皇阿玛,皇阿玛恭敬的供放到佛像前,拜了三拜。
太子跟着过去拜了三拜。
我,十三弟一样也都敬拜了。
方丈目光看向绮罗,绮罗微一犹豫,终站到蒲团前,合掌当胸,顶礼叩拜。
绮罗的手跟她的脸一样完美无瑕,简单一个合掌,即是张比拟《貂蝉拜月》的仕女图。
入府两年,第一次见绮罗拜佛,动作正确,一丝不苟,姿态优美,好似舞蹈。
府里妇人无不虔诚佛事,却再没人能将头磕得似绮罗这般风姿绰约,混然天成。
“阿弥陀佛!”方丈合掌赞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