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涯石窟内,海风从石缝灌入。
石桌上摊着一张泛黄的《东海诸岛海图》,边缘被潮气浸得卷曲,上面密布着朱砂画的箭头,炭灰涂抹的暗礁标记。
龙姑背靠石壁,苍鹰在她肩头静立而站,光头李突然一拳砸在图上,震得陶土碗里的酒晃出几滴,“他大爷的!邪台国的狗杂种,占了老子的黑岩岛不说,上周竟把渔村的娃娃绑在桅杆上活活晒死!”
他脖颈青筋暴起,声音在洞里撞出回响,“真当华国的海是他们的茅坑?!”
陈老三嗤笑着吐出嘴里嚼烂的干草,草根黏在他胡茬上晃荡,“李秃子,光吼顶个屁用。”
他斜眼戳了戳地图上标着红叉的港湾,“我在金牙湾有十二条快船,趁邪台运粮船过夜潮时动手,够他们拉半个月血痢的。”
折扇“唰”地一声展开。瘦得像刀鱼的徐白阴恻恻地笑,“陈哥的船快,我的水鬼更利索。”
扇骨轻点图上的暗流线,“往邪台商船底舱凿洞?还是老规矩,留两个活口捆在船头。总得让那帮倭贼看清楚,是谁索的命。”
小个子阿雀直接跳上了石桌,鹿皮靴底沾着的海泥,碾过图上邪台国的航线,她嗓音尖利,从怀里掏出一把纸撒在图上,全是邪台军票,边缘还沾着褐色的血痂,“等了多少年?!我阿弟被这脏钱买命的时候,我就发誓要他们百倍还!”
龙姑终于直起身子,“诸位,咱们是海匪,可骨头里淌的是华国的血。”
她手指划过海岸线上密密麻麻的渔村名,“今日打邪台船,明日呢?等他们屠完岸上的人,各位的岛礁还姓华吗?”
石窟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光头李突然咧嘴笑了,“龙姑,你划道儿。”
女人拔出短刀,“噌”地扎进邪台国标注的军港,“联合各岛所有能浮的船,下月初七,我要东海烧成修罗地狱!”
肩头的苍鹰忽然偏头,视线如刀,刺向洞外翻涌的夜色。下一秒,它双翅怒展,消失在黑暗里。
龙姑唇角一勾,指腹蹭过断烟杆上的裂痕。看来,那丫头还活蹦乱跳着呢。
潮湿的霉味混着劣质烟草的气息,胡苟靠在斑驳的砖墙上,盯着从气窗漏进来的一线月光。
三天前,龙姑的船把他扔在这处荒滩时,丢下半枚铜钱和一句话,“要救小姑娘的话,拿着这个去找穿军装的。”
“出来!”铁栅栏被枪托砸得哐当响。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架着他穿过长廊。胡苟眯起眼,适应着突然刺来的煤油灯光。
审讯室里,一个穿军装的男人背对着他,肩章上的将星在灯下泛着冷光,“总指挥,人带到了。”
男人转过身。方正的脸,眉骨上一道旧疤,“姓名。”
“胡苟。”他顿了顿,“听说过佐木养子的名字吧?我可助华国一臂之力。”
一旁的情报官猛地拍桌:“放屁!佐木元帅的养子会主动投敌?邪台的苦肉计也太糙了!”
总指挥突然抬手止住情报官的怒斥。“你说要助华国一臂之力,我凭什么信?”
“凭我知道东都每一条暗道,知道佐木每一个计划。”
胡苟从衣领里扯出一根细绳,那是龙姑给他的。绳上拴着半枚铜钱,断面还残留着弹痕。
总指挥目光炯炯,语气平缓,“你如何证明?”
胡苟毫不畏惧,狐狸的本能让他敏锐地觉察到眼前之人与佐木元帅截然不同,“可愿随我去个地方?”他眯起眼睛,声音压低,“只你一人。”
“总指挥!”警卫员的手已经按在了枪套上。
总指挥盯着那半枚铜钱,这同三个月前,从殉国的海军游击队长遗体上找到的另一半,严丝合缝。
男人沉默了很久,“好,我随你去。”
胡苟的手铐在颠簸中磨出了血痕。总指挥亲自驾车,车灯劈开浓雾,最终停在山脚,再往前,已无路可走。
“指挥员,这段路得用腿了。”胡苟晃了晃腕间的铁铐,咧嘴一笑。
他故意顿了顿,放心,“华国的山不吃人,至少不吃拿枪的。”男人没应声,拇指覆着枪柄。山风掠过他的眉骨旧疤,像一道无声的警告。
雾气渐浓,古树的根系如龙爪,抓进潮湿的泥土。
胡苟忽然停步,一屁股坐在青苔斑驳的巨石上。总指挥的枪口立刻抬起,却在下一秒僵在半空。
窸窣。
火狐踏着枯叶率先现身,白鹿蹄尖点过溪石,猛虎的尾扫断灌木,山猫竖瞳缩成细丝,它们从雾中走来,将胡苟团团围住,却对黑洞洞的枪口视若无睹。
“祖宗。”胡苟突然踢了踢石头,笑得像个无赖,“您给评评理,我如今弃暗投明,这位指挥偏不信。”
火狐的尖牙倏地呲出唇外,“混账东西!带个扛枪的进山,嫌我们死得不够快?”它鼻翼翕动,忽然凑近总指挥,“咦?你身上有龙气。”
总指挥的枪纹丝不动,后背却渗出冷汗。
火狐的尾巴在雾气中划出一道弧光。它人立而起,前爪交叠如老者拄杖,“华国的孩子啊……”
它的眼睛突然裂成竖瞳,瞳孔里倒映出总指挥收缩的虹膜。
那一瞬间,男人看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景象。
山脉在月下呼吸,树根在泥土中吟唱,溪流裹着战死者的骨血渗入大地,而这一切灵韵,正被远方某只漆黑的巨羽一点点抽离。
“我们生于华土,食华露,死化华尘。”火狐的爪子按在军人皮靴上,烙下一个爪印,“那邪皇剖开我们的灵脉,把最纯净的生灵锁在铁鼎里炼化。”
“如果再不快点,山灵大人也会…..”
白鹿忽然仰头长鸣,角上悬挂的铜铃无风自动。铃声荡开的涟漪里,浮现出一幅画面。
青铜鼎中蜷缩着少女形态的光晕,长发是垂落的藤蔓,皮肤是风化的山岩,而缠绕在她脖颈之上的,赫然是刻满符咒的铁链。
胡苟别过脸去,牙关咬得发颤,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这景象他见过,那日送生灵归山时,这山中千年白鹿拦路,预知之瞳将这幕生生烙进脑海。
猛虎一爪拍碎幻象,暴吼震落满山枯叶:“现在连山神也被囚在邪台之下!用我们的神,镇他们的国运!”
胡苟猛地扭头:“等等,你们一直喊的山神和山灵不都是姜莱吗?难道,”
火狐一尾巴抽在他脸上,“闭嘴吧小畜生!”
它转而紧盯总指挥,瞳孔燃起幽火,“穿军装的孩子,你枪里的子弹是杀不死神明和魍魅的,但我们可以一同,把属于华国的日月星辰抢回来,这一仗,从来就不只是你们人类的战争。”
顾绛依旧深陷混沌之中。
鳞片在肌肤上明灭起伏,似潮汐间挣扎的月光。意识在溃散,记忆的碎片如逆流的鱼群,一次次撞向虚无的边界。
他是谁?一个名字在舌尖打转,却化作腥甜的血气。
他要去找一个人,那人是谁?
某个身影在记忆深处浮动,衣袂翻飞如折断的羽翼。
突然,记忆如血,从溃散的鳞片下渗出。
他看见自己,不,那不是他,又分明是他。
一条巨大的蛇,暗红的鳞甲覆着霜雪般的寒光,蜿蜒如山脉的脊骨。烛蛇一脉的血在他体内奔涌,尚未化龙,却已有了吞吐云雾的威势。
可那时他还不懂,为何会被那刺耳的咒语硬生生从地脉中拽出。
“东方之神,听我号令”
黑漆漆的窑洞里,血红符咒爬满石壁,似扭曲的活物。金发碧眼的黑袍男人用刀刃剜进他的眼,剧痛如天塌地陷。
山崩了,地裂了,他被压在万吨土石之下,血肉与大地同腐。
濒死之际,却觉出两具温热的躯体,紧贴着他身侧。
是两个少年。他们相偎于血泊之中,宛若离枝的残叶,犹自纠缠着不肯零落。那少年五指深深掐入同伴臂膀,像是溺水者攥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仅剩的意识凝滞,这便是人间吗,分明是转瞬即灭的蜉蝣之躯,偏要在天地倾覆之际,将彼此护作最倔强的模样。
黑吞没了一切。
可他的眼还活着。
那颗被挖走的蛇眼,在万里之外的英洋国教廷中,成了最肮脏的圣物。
教廷高耸如畸形的骨殖,尖顶刺向血月。黑石壁上爬满了那些蠕动的咒文,像无数条蛆虫在啃食光明。
他的眼被放置在中央法阵里,蓝色火焰舔舐着瞳孔,烧得他灵魂嘶吼,却发不出声音。
“将军请看,这东方神物的力量……”
黑袍教徒捧着他的眼,谄媚地献给高座上的男人。那人的军装缀满徽章,指尖划过蛇眼时,顾绛的意识被硬生生撕成碎片。
“它能撕裂时空,将未来的力量……带回过去。”
于是他的眼被切割、打磨、分散。最后一块,被钉死在教廷中央的祭坛上,如同钉死一只垂死的蝴蝶。
他的意识在无数时空裂隙中流浪,看着自己的神力被篡改、扭曲,成为战争最阴毒的武器。
不知几度春秋,飘零的魂灵终坠轮回
“呜——呜——”
刺耳的禽鸣惊醒了他。
“别怕!我罩着你!”
朦胧间,少女的剪影映入竖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