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莺时双手捂着眼睛，绝望的情绪积压在她的心头，怨气在人影上方齐聚，远远望过去，乌压压的一片。

裴公子的尸变接近尾声，眼里尽是对怨气的迷恋，那些女人乞求的样子还在他眼前，权力带来的快感是什么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黑色雾气争先恐后涌进他的身体，让他快速膨胀起来，仿佛一碰即破。

“杀了她，杀了她，一切就都结束了，她就能回来了。”近乎呢喃自语，裴公子的四肢开始瓦解，整个人四分五裂，眼珠子流落半空，瞳孔转了一圈，忽然盯紧了她。

宋莺时不由得后退一步，心里发毛，强行忍着不适道：“谢兄长，我们要快点启动阵法了。”

谢长青颔首，身形一闪，长剑惊起雾气，但终究没能赶上他的速度，眼见少年成功落在图案屏障中，众人放下心来。

难道是血的原因？她看着圣杯起了猜测。

顾不得那么多，血顺着手臂滑落，圣杯本就体积不大，鲜血轻易就将内部空间充盈。

不对，杯中的血在眼底逐渐变少，宋莺时因失血而面部苍白，好在丹药她现在多得是。

圣杯耗费她四颗气血丹才停止汲取血液，石块搭成的亭柱中圣杯被重新放入，脚底的图案陡然亮起，以她为起点，逆时针亮起每个人脚下的图案。

宋小姐？

她惊疑不定，图案在青黑色时尚且辨不出来东西，亮起后倒是看得分明是女子模样。一个宋字在柱子中央出现。

“这是渡魂阵的引路之法，按上去后，我们将是这些亡魂的引路人，务必时时小心！”谢长青加重语气，尤为认真，得到大家的点头后，方道：“诸位，请小心。”

看着是刻在柱中央的字，却在她触摸的瞬间坍塌下去，金光自手心蔓延至全身，人影们像是受到指令一般，在他们身后排起长队。

宋莺时忍不住回头看去，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让她手顿时颤抖了一下。

这哪是一时半会就能渡完魂的？

“这里烧死的可是满城女子，数万万魂魄便是耗，也能耗死你们，”　裴公子声音狠厉，猛的向她这边看过来：“我看见母亲了，杀死桃花神她就能复活！”

渡魂阵已经开启，若是中途贸然退出，将损伤启阵者的神识，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惊春急得想要出鞘抵挡尸变后的裴公子，但实力的封印让她无法生出灵魄，不能脱离主人的控制。

真是会给自己找借口，明明就是自己想要攀登权势，还要套上爱情的皮囊，掩饰自己的目的。

宋莺时嗤笑，她虽怂但绝不会表露在这种人面前。

手上默默加快输送灵力的速度，不出意外，阵眼就在此处，一旦阵法在她这里断掉，很可能整个渡魂阵都会毁于一旦。

她只能更快点，好分担队友的压力，即便实在不行，还有惊春可用。

妖也好，神也罢，她都归还自由给她，罪过因果不该由她初始。

脑海中又浮现“天命”二字，她倏然顿神，心下波涛汹涌，原来一开始裴回就将答案告诉她了吗？

天命即是天道的命令啊。

那枷锁自然就不能束缚住神魂，桃花城的毁灭是自然的走向，是他们借了桃花神的命才苟延残喘这些年。

向来是他们对不起惊春，神明从未抛弃过他们，甚至死后也未曾报复过他们。

裴回便是那时帮助濒死的惊春，褪去神灵之身，幻化成妖，保全其性命罢。

有什么东西“咔”的一声，与剑的契约猛然松动。

她不愿拘着惊春，她想予她自由。

穿着粉衣的小女孩看着安静又乖巧，垂髻旁别着桃花，年龄约莫七八岁，却已足见其俏丽姿容。

“多谢，”声音清冷，但稚童独有的软糯声线又平白化去几分冷淡：“且安心，这里有我守着，定不会让你受到攻击。”

宋莺时差点热泪盈眶，想到那完全不靠谱的天道，再看看眼前让人安心感十足的桃花神，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你都记得？”她问惊春，对方转过头来答道：“一部分，变成桃花妖后的记忆一概不知。”

裴回是完全丧失了这段记忆，而惊春则是有所保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不明白，又觉得何必为难自己，总归不是任务的一部分，于是便摇头跳过这个问题。

暴起的裴公子猛地冲过来，团团怨气跟在他的身后，七零八落的肢体与怨气相融合，组成新的“人”

——用雾气融合成的人。

雾人？还是怨人？

不合时宜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宋莺时轻笑一声，又想了想道：“怨气会随着亡魂的轮回而消失，但现在需要渡魂的人过多，怕是不好应付。”

惊春疑惑，倒是对这些魂魄术法较为熟悉的燕归忱先反应过来：“你想引雷劫？”

还没等宋莺时点头，他立刻否定道：“不行，此举过于危险，一着不慎，将会魂飞魄散。”

不会的，她现在借的可是裴回的命数，身上还有疗愈术法，怎么也能将自己救回来，比起徒劳的坐以待毙，她更喜欢主动掌握主导权。

毕竟，这是裴回给她的最后保障，难道不是吗？

“现下实属无奈之举，惊春会保护好我，还请你们引天雷劈散怨气，还这里一个清明，”宋莺时的声音没有停顿，燕归忱还想说些什么，但谢长青先拦下话语：“好，我们自当全力配合。”

体内灵力经过全身流转，许是那些奇怪金色流光的缘故，蓬勃的力量在体内跳动，她隐隐感觉自己已经突破了金丹期的屏障。

脚步虚浮得紧，像是吸足阳气的妖精迷醉。心中顿时敲响警钟，她不能再强行将灵力压下去，否则定会爆体而亡。

宋莺时往圣杯中添了血，防止她的贸然离开致使阵法停止运转，杯中轻漾出她略带湿红的眼眸，刹那间竟有些妩媚，她吸了口气，泪水瞬时憋了回去。

着实是难受，体内像是有东西在向外攀爬，时不时咬一口她的经脉。

怪不得讲堂师兄师姐们常说“满则溢，盈则亏”，这也不无道理，她就是很好的例子。

这次没有人来为她设阵，只能自己熬过不知变数的天劫，若是成功，那当然是最好的情况；若是失败……

宋莺时有些不敢想，她不怕死亡，但是连累了裴回是自己极其不愿看到的结果。

要是能解开契约就好了，她想。

手腕处的桃花印烫得惊人，让她无暇再分神思考，空中翻涌着滚滚天雷，时不时冒出丝缕白光，愈发强烈的压迫逼近她，让她只能选择就地渡劫。

储物戒中的法器倒是能抵挡住前三道雷劫，但随后，雷霆震震，轻易破开法器的保护圈，直冲她而来。

半空中的裴公子见状，当下不再犹豫，驱使怨气形成的人包围她，惊春持剑抵挡，剑花在手中挽起送出，借着天雷中的惩戒之意，让几“人”无法近少女身边半寸。

天雷席卷直下，骨头断裂的声音异常清晰。

宋莺时咬牙，笔直的脊背开始摇晃，铁锈味弥漫在齿间，却又被她强行咽下。

惊春担忧地朝她望一眼，但很快便被怨气组成的“人”所缠住，好在天雷确实是这些阴冷之物的克心，眼见得上空澄净了不少，显露出一点天空的影子。

这给其他几人减轻了不少负担，腾出手来对付突然袭来的怨气。

皮肉烧焦的味道格外刺鼻，第九道雷劫粗长，深紫色中间闪着白光，约莫有成年人拳头大小。

惊春双眼蓦地睁大，一剑劈开面前纠缠的裴公子：“让开！”

“她要是死了，你也活不了，”裴公子已经不成人样，仅存的人身青紫交加，“她能回来，她可以复活！”

“痴心妄想。”惊春冷冷丢下这句话，压下溢出嘴角的血痕，剑身泛起金光，迫使裴公子避开她，无法接近。

嗤笑声中满是嘲讽：“你以为你能救得了她？真是可笑。”

惊春旋即回头：“什么意思？”

“天道要杀的人，也是只你我能够阻止的？”裴公子笑得垂下腰，头颅掉落在地上，笑声刺耳尖锐。

天道……

惊春眼神一暗，但少女那边情况危急，哪怕她未曾渡过修仙天劫，也能感受出，这根本就不是进阶金丹该有的雷劫强度！

这个事实，场上的其他人感受更加深刻，谢长青皱眉想要越到宋莺时身边，松手的瞬间，失去灵力运输的阵法渐渐停止运转。

谢长青想要不管不顾，他环顾其他人，对上一致的眼神后，恍然失笑。

不谈松知月，他们四大家族何曾这么团结过，宋莺时究竟是什么时候让他们聚在一起，无法隔绝的呢？

天雷对着底下的少女示威，这幅皮囊溃烂的不成样子，灵脉损伤严重，几乎完全断裂，她的意识飘散到很远。

她想起师父温衡，明明自己穷得叮当响，但临出发前，还是用尽资产，只为给她挑到几件好法器，护她平安。

又想起宋惊寒，常来看她，却怕惹她生厌，只敢悄悄望几眼，托付同在合欢宗的宋家人照拂她，保护她。

但她还是最想裴回，想知道他在哪里，想问他有没有办法解开契约，跟在她身边实在是苦难事，她不想少年因为她受许多无妄之灾。

并肩作战过的队友，宋莺时想了想，偏又倦怠极了，就这样躺下，看着震天雷劫疾速落下，耳边是惊春稍显稚嫩的声音及队友们的呼唤。

最后还能用自己换他们的平安。

真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神识断开与惊春的连接，剑是她的剑，但桃花神从来不是。

“花影，破！”她看见惊春赶来的身影，不惜消耗神力，但天雷何其之快，于是她对惊春浅笑，眸中倒映出极盛极艳的桃花。

焦糊的气味难闻，但被清风吹走，迎来甜而不腻的花香。

宋莺时彻底倒下，她经骨寸断，若不是凭借一腔傲骨，怕是根本支撑不到现在。

裴回，你赠我的桃花醉我已寻到。可惜，哪怕是借了你的命，我也还是未曾活下来，直到最后竟还要连累你，真是抱歉啊。

那你呢，你是否也看到了这场桃花醉？

恍惚中，似乎远远地传来清冽声音。

“宋莺时！”比话语先至的是铮铮剑鸣，长剑猛然对上紫色天雷，倏然剑斩天雷。

这是第二次。

她真的很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