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立白契,不解之余,那莫名的情绪即时又即一闪而过,总是入京做得首件落在实处的事,不免还是得审慎谨密一些,遂即再次试图捕捉那朦胧而微妙的感觉,却仍是不得其法,待自回过神来时,吴奎已将契书草拟且签订完成,将笔递向他道,“沈公子仁义之举,不论来事如何,我都不想与沈公子因此一张契书诉至官府,如此,白契最为妥当。”。
沈淙悬浮的心稍得安复,正要接笔过来,却为横生出来的一手抢了去,又即清丽灵秀的簪花小楷字样飘然纸上——谢妩。
沈淙不由失声唤道,“阿妩?”。
谢妩闻声侧转过头,娇娆而俏皮地一笑,问,“怎样?”。
“比起从前,可有进步?”。
“阿妩写的,从来都是极好的。”
分明是出自真心的称赞之语,却怎么听起来都像是搪塞敷衍,见阿妩不由将唇儿轻轻一撇,沈淙一时也无心顾及,只愕然失声再问道,“你如何——”。
谢妩却并不回复,只问吴奎店里可还有崭新的招幌备着。吴奎虽不明白其人意欲何为,只道是有,就在库房存放着,又见这谢家小娘子是个即时就要的样子,便说他这就去取。
吴奎蹒跚摇晃着从柜台出来,吴商只怕叔父再不慎摔倒,急忙上前上手扶着叔父,叔侄二人挪腾着脚步,慢慢往一楼尽头的库房去了。
“若非如此”方见二人走得远了,谢妩才回头一笑道,“九郎何处来的闲钱?又何处来的事势?”。
“那场天灾并其人祸过后,淮清帮早已名存实亡,漕运事宜业经转由官运,因为胥役生计所虑,安济仓也已随同附送。”
安济仓,便是九郎与那新任转运使刘仁绥,应约将帮中余下胥吏编改为官府漕运胥吏一事的条件,那可还是林帅当初给其幼女,也就是沈伯母的奁产——
“数十载经营就此化为泡影。”谢妩说着就想起从前的一些事,不免会心一笑道,“也难怪沈伯父会说,‘他这儿子可说是振缨中朝的俊彦之才,却实在算不得研桑心计的经营能手。’”。
他毫无‘经商之能’,好似是一件‘人所共知’的事。至于这等“呵责”‘教训’,他向来也只是静静听着,并不作任何反驳辩解。
而阿妩这样说,还是第一回。
一时觉得新奇,新奇之余,竟还很为受用。
盛满温煦春意的眸眼静窥着她说话时,唇边忍不住漾出一点笑意来。
“何论,如今能与那‘事势’抗衡的,也唯有——”
他要为那事,往小了说,是因她小叔,是因她谢氏;往大了说,是为黎庶,是为天下。
便是不说,“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扼于风雪;为生民立命者,不可使其殒殁于无声。”的话,只她,就绝无可能,让他独身一人,孤立无援, “是以,此事,你就莫与我争了。”。
“可若——”
沈淙竟难得的不知该如何言表,只怔怔道,“你要怎么办?”。
“不怕,我还有你。”
沈淙正望着那张隐约似有花儿颤动的细润面颊兀自出神,忽有两声刻意做出的干咳声音落入耳中,本以为是那吴奎回转了,下意识就往吴奎叔侄二人将才去的方向望去时,却见那二人才正从库房出来,吴奎正背身站着,等吴商将门关上。
如此,那声音定自无可能是他们发出,方才循着记忆中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见到的倒也算得‘熟人’,却又是不愿‘熟悉’起来的‘熟人’,也就并不打招呼,便也只是略一点头,以为致意。
那声音的发出者,艰难地往过来行走了几步,离得他们近了一些,仍是那样惯有的讥诮声色道,“阁下,可真是有够忙的!”。
正是为曾谔强行拉去熙攘楼为那身刑伤换药,而却适时避开将才那场浩劫的鲁惇。
虽是身子不大便利,似乎也没耽误他看那热闹,是以此事的来因去果,他倒也知道了个完全。
依他而言,吴氏叔侄二人为今这般遭际,全是因果报应,罪有应得。甚或觖望着,子兴将此二人顺带下去作伴,免得孤身寂寥。
却不想竟见那‘奸巧至极’的荥阳玉衡在这时进了寒暑客店,也是好奇这玉衡公子又要如何‘奸巧’地趁哄打劫去这家寒暑客店。本着个继续看热闹的心态,走到了门口,那所谓‘皇城司上指挥’并不拦他,他却也不好直闯进去,就只站立在门口——‘听墙角’。
更不想看听到此节,惊诧震惊之外,也更坚定了他先前的判断,此人当真是爱管闲事,也再无法泰然局外,遂即干咳两声,打断了那场面,“马不停蹄,一日万机——”。
虽是认识未几,沈淙却早已习惯了此人的冷嘲热讽,并不以为意,也不回应。只等着此人冷嘲热讽完了,总归是会说他插言的目的的。
不出意外,见人讥讽了这两句,又再向他们走近了两步,转目一瞪已回来的吴氏叔侄,回头质问道,“阁下莫非当定了这个‘东郭先生’不成?”。
那吴奎听这声气,只怕他们真为此人说动,而生悔,忙打断道,“招幌拿来了,不知小娘子要做什么用?”。
谢妩见九郎并不搭言,方即提笔,在招幌空白处添了二字,“不媚”。
那招幌之上文字即变成了四字,“寒暑不媚”。
“银钱去谢府取就是”
吴奎正眼目发热地看着那新招幌,听到此言,便即松快地应了一声,“哎!”。
见他们即转身要走,鲁惇沉声一喝,“沈泽川!”。
沈淙顿步转首问,“足下,有何见教?”。
“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淙谨受教”
转而即同谢妩头也不回地离去。
鲁惇忿然立在原处,怒目瞪视那身影消失,过了半晌,一直无言的曾谔方开口道,“上去罢?”。
鲁惇重重哼了一声,偏眼瞪了吴奎一眼,“狗咬吕洞宾”。
一时也不知是在说谁。
曾谔无声一叹,拽着友人回了二楼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