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曲自天上来,引人间无限清欢,胜却无数。
霍如雪指下琴音,完全遵照寒细平飞正统指法,忽而清冷,忽而婉转,忽而刚烈,忽而平滑。
她的指尖快如流星,飞快地在七条琴弦上弹拨。就算是曲调缓慢下来时,听者的心亦悬在半空似地揪着。
技法完美挑不出一丝错处,欢醇悦耳,荡人胸臆,动人心魄。
霍如雪奏琴前还特地薰过香,那股清幽淡雅的香味便随着琴音,在空气中缭绕移转。
大殿上的皇亲权贵,耳轮犹如被王母娘娘的酒泉甘酿掏洗一番,各个在心中赞叹,名动天下的合欢散果然名不虚传。
糜爪冬是最乐的那一个。
他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琴曲,他定要将大齐国的全部乐工们都带回去,让国主高兴高兴。前后两任国主为了丝竹与乐器,曾数度派人至中土,寻访民间,可只有他想到直接用明月珠与互市来交换。
他可真是聪明睿智,这事办成后,国主一定会再赏他一条商船。
糜爪冬便不时与皇帝交头接耳,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一旁的也如姜却面色凝重,没有言语。
皇后明察秋毫,用探询的眼神客气地问:"也船主可还满意?"
也如姜语气有些淡:"霍师傅技艺高超,方才奏的曲子也甚是动听,堪称中土琴师中的翘楚。"
糜爪冬直白地问:"既然好听,也船主怎么看上去并不大高兴?"
皇帝趾高气昂地侧过头来,等着也如姜的回答。
也如姜将视线缓缓地挪到气宇轩昂,瞵视昂藏的戟王身上。
"因为,霍师傅方才谈的曲子,并非合欢散。"
也如姜的音量不大不小,道出的话却令众人目瞪口呆。
糜爪冬惊疑地问:"也船主如何断定不是合欢散?"
也如姜淡淡地道:"中土人有传言,合欢散至情至性,能窜入人心最深处,引出所有爱恨贪嗔痴。"
糜爪冬点点头:"不错,我也听过这句传言。"
也如姜弌了他一眼:"霍师傅的曲子虽动听,却也不至于如传言神奇。糜船主扪心自问,听曲时果真有传言那般的感受?"
糜爪冬嚷嚷:"有阿,我鸡皮疙瘩全起来了呢!"
也如姜语气委婉:"你还年轻,经历的事情不够多,才会容易被挑动。"
被暗指是毛头小子,糜爪冬一脸讪讪没有吱声。
也如姜面朝霍如雪,单刀直入:"霍师傅,你为何要献上假的合欢散?"
霍如雪听此,当场便僵立在大殿之中,咬牙愤恨:"也船主可以怪我弹得不好,却不能污辱我污蔑我做假!"
也如姜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又将视线挪去戟王身上:"既然不是霍师傅,那便是三殿下了。三殿下执掌太乐府多年,何以辨不出真伪?"
戟王垂手而立,面容冷淡,甚至称得上过于从容,在他挺拔的身姿上寻不到半分慌乱。
戟王缓缓地迎上也如姜暗藏锋锐的目光:"曲子能不能感动人心,端看一个人心绪。若因为曲子没触动也船主的心,便指责其为假,未免过于武断。"
皇后缓颊:"三殿下说的在理。同一首曲子,听在不同人耳中自有不一样的体会。本宫方才听着便很不错,险些失态落泪呢!"
皇帝老子面色不豫:"也船主莫不是反悔,不欲与大齐国通商,才随意编个理由搪塞?"
也如姜沉默了下,道:"好,那我便直话直说。感动不了我的曲子,即便是名动天下的合欢散,我也不能带回去献给国主。"
也如姜的嗓音沉稳平淡,可不知怎么地,却充满威吓。
皇帝老子拧起眉:"也船主一人之言岂能决定一切?"
皇帝一边表示不满,一边暗示性地看向糜爪冬,后者略侧过身,面有尴尬。
好,他任怂,他就是个毛头小子,这里没他说话的份,他就是来听曲的,别问他有什么意见否。
也如姜微微一笑:"陛下,实不相瞒,国主曾授权于我,岛外的决定皆由我做主。"
说着,也如姜自怀中掏出一个木匣子,递到皇帝面前。
为防藏有暗器,宫人先接过匣子,检查一番确认无毒再将里头四角圆边的信物至平放掌中,隔着点距离让皇帝过目。
皇帝定精细瞧。
龙蟠虎踞的雕样,数根爪子叼在四角,兽头自印顶探出,栩栩如生,或有鳞片,而最薄之处不过指甲的厚度而已。
此等玉石能工,唯有东海岛国特有的金刚砂才磨得出来,也只有身分贵重的东海岛国国主才配拥有。
皇帝闭上眼,嗓音沉下来,摆了摆手:"确实是东海国主的印信。"
也如姜冷冷地道:"贵国太乐府允诺要献上合欢散,可却拿假的蒙骗,为了互市毁掉诚信,值得吗?"
糜爪冬不得不帮腔,板起脸来:"不错,两国往来讲求的便是诚信,也船主与我不远千里,求的不过是丝竹之道,陛下便是这样回报我两的赤诚?"
此话一出,皇帝与皇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殿上诸人表情纷呈各自精采。
皇子怒气腾腾,瞪着戟王:"戟王,你怎么说?"
戟王高挑的身影,被烛光拉得又细又长,分毫未动。他长睫平静地垂下,薄唇微微抿着。
既不反驳,亦不承认。
太乐府副主事连忙跳出来护主:"陛下冤枉,合欢散曲谱是贵妃娘娘的,殿下哪里会知道是假的呢?"
皇帝恍然,半合着眼:"是呀,爱卿不说,孤都忘记这事了。"
刘贵妃款款走出来,神色镇定,低首道:"陛下,曲谱确实是合欢散,绝无造假。"
皇帝掀起眸子,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陪伴他十年的女人。
她曾经是一个多么天真烂漫的小妃子,如今却变成敢与皇子争权的野心家。
沧海桑田。
一个人要彻头彻尾地变成另一个人,只需要赋予权柄还有纵容。
他是这么宠她,这么纵容她。
可曾几何时,她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陷害皇子,丢掉大齐国的脸面,毁去诸多臣子与百姓的期盼,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蠢事。
当真该死。
转念之间,帝王的杀意已悄然浮上心头,正准备甩眼风给禁军统领时,刘贵妃陡然重重跪下。
刘贵妃蓦然仰起颈子,凄切地问:"陛下,您难道忘了当初与臣妾相遇时与妾说过什么?"
皇帝神色顿了顿。
刘贵妃双目含泪:"妾既然看上有雄心壮志的陛下,心里所想也一定是与您一致,怎么可能背叛您背叛大齐国!"
皇帝瞬时恍神。
他与刘贵妃初遇之时,北境敌军在来犯的路上,数万铁蹄踏尘,人人皆悲国之将亡。
彼时他将所有妃子儿女,包含皇后在内,全数移去安全的城郊别邸。唯有刘贵妃哭着求他让他留在身边,说是非得与他生死与共,否则她做了鬼也魂魄不散缠着他不放。
他当时便动容地承诺,若能捱过这场战乱,余生必定做个明君,而她将是后宫最尊贵的女子。
这么多年来,他努力成为明君,而刘贵妃也竞竞业业,操持后宫,照料幼子,除了偶尔与老三争锋相对,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再说,他没几年可活了。
临死前身旁想留着一个曾生死与共的女子,想让她握着自己的手看着他慢慢断气,温柔地说怕他一个人在黄泉孤单,不多会便跟上他的脚步。
这难道是什么多奢侈的愿望?
于是这么一个转念,皇帝心软了下来,打消处置刘贵妃的念头,转而朝向另一个禁得起折腾的年轻人下手。
姑且不论合欢散是真是假,也如姜的不满却是真,他得找个替死鬼出气给使者看。
皇帝朝戟王丢去一个硬如玉石的酒樽,怒骂:"你这个竖子!不是说万事俱备,绝不会出差错?"
酒樽匡当一声砸在戟王额上,镶嵌其上的松绿石散碎一地,鲜血流顺着戟王清隽的脸庞,缓缓地滑了下来。
怵目惊心,红焰淋漓。
戟王却纹丝不动,连表情也丝毫没变,平日情绪大起来能吓死人的皇子,现下却一反常态,平静到不可思议。
此时,坐在角落的牧荆缓缓地起身,朝帝后一拜:"父王,母后,儿媳不胜酒力,恕我先行离去。"
皇帝连眼皮都没掀,随便地挥了挥手,这种时候,他完全不在意牧荆去哪。
关河郡主不屑地道:"哼,子夜有难,正是需要三皇子妃的时候,你竟然要离开他,未免过于凉薄了。"
牧荆身躯摇摇晃晃,迷迷糊糊地笑了下:"本宫确实是不胜酒力,倘若继续待在大殿,不仅帮不了夫君,更会贻笑大方。"
正愁没机会打压牧荆的陆女官,见猎心喜,凑在关河郡主耳边低声:"郡主高看三皇子妃了,她本就窑子出来的,没见过大场面,还是先让她下去压压惊吧!"
听见不合时宜的字眼,关河郡主掩鼻皱了下眉。
陆女官再补一句:"瞎子胆子小,说得过去!"
陆女官嗓子压得极低,可身边围绕的人全都听见了。
戟王也在其中。
他幽黑的瞳眸绽现危险的精光。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扭断陆女官的脖子。
靴下轻踩,一块碎裂的松绿石乍然弹起,旋落入戟王掌中,朝陆女官膝盖射过去。松绿石飞速极快,简直如箭矢般有力。
陆女官当即痛地重重跪下,睁着不明所以的目光东张西望。
戟王的语气很淡,沉沉的,眉目却平添煞气:"本王的王妃也是你可以议论的?刘贵妃管束下人的方法果真独到!"
刘贵妃脸色微变。
戟王锋利的目光,一寸又一寸地自陆女官身上刮过去,陆女官当场便觉得死了一百遍,喉咙也牢牢被掐住,吐不出半个字。
戟王厉声一喝:"木槿,还楞着干什么,扶王妃下去。"
木槿呆了下,瞬间明白戟王是怕王妃被帝王之怒给牵连,赶紧搀扶喝醉的牧荆离殿。
三皇子妃主仆退下后,殿内气氛恢复沉滞。
片刻之前,也如姜指责霍如雪弹奏的曲子不是合欢散,刘贵妃哭得扑扑簌簌长跪在地,皇帝当着众人的面狠砸自己儿子,三皇子妃吓得藉酒醉迳自离席。
虽说皇族中人内斗本就没在客气,可这一桩一桩偏离常轨的事况,完全超出众人预想,一时之间大家面面相觑,暗自叹气。
好好的一场盛宴落得这般田地,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须臾之间,殿外忽然卷来一阵凉风。那风里裹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花香,将一个身穿月白纱衣手捧着木琴的女子送了过来。
在她跨出轻盈脚步进殿的刹那,戟王便抬起眸子,将她看得无所遁形。
这人走路姿态以及捧着琴的模样有些眼熟,他似乎曾经在哪看见过她。
霎时间,戟王本来沉稳的神色微变。
他垂立的手掌悄然抚上腰间,腰间挂着的八连环佩,在微风中迸出机不可察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