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带着林一明接着又走访了好几户老人家,他们见到依依就像是见到自己的亲孙女回来看望他们一样。全然没有面对普通工作人员时的客套与拘谨,眼中充满了喜悦、满足和欣慰。
看样子她在这里是真受欢迎。
林一明不禁心生好奇,开口问道:“你经常来这里?”
依依走在前面,习惯性地抬手轻轻撩了撩耳边的发丝。站在矮崖边,缓缓回身,目光扫过下方成片的瓦屋群,眼中悄然流露出一丝淡淡的伤怀,喟然道:“我小时候是在这一片长大的,没少受到爷爷奶奶们的照顾。他们人很好的,一直把我当孙女看待。小时候,过年过节的时候,我爱到处蹭吃蹭喝,我记得,最多的一次,一天之内我跑了五户人家‘搜刮’美食。”
“五家?!你吃得过来吗你!”林一明满脸惊讶。
“哈哈,可以的啊,当天把我撑得啊,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家。”依依收回思绪,深深叹然:“哎,现在他们都老了,儿女在外面打拼,少有回来看望他们。走的走,散的散,还有好几个孤寡老人,挺可怜的。我呢,在家里和单位都没什么要紧事,算是个闲人。一到逢年过节就来看看他们。以前都是我自己来,后来李局知道这事,就把大家组织起来,一起给老人们送温暖了。”
“到了,这是最后一家了。”依依抬手指着前方一间独屋瓦房,屋后一株雄伟苍劲的黄葛树把小瓦屋护在身下。
五月,恰巧是黄葛树开花的季节,浓郁花香被清风托起,从老远的地方就悠悠地飘到了他们跟前。两人沿着石板路拾级而上,斑驳的屋门敞开着,依依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很自然地走了进去。
“吴奶奶!”依依甜美清亮的嗓音,瞬间让略显昏暗的小屋亮堂起来。
小屋不大,可以说是很小。单间,客厅、卧室、厨房全在这里了。
“哟!依依来啦。”吴奶奶正坐在桌边,桌上放了一篮子黄葛花,她手里忙着用针线把几朵鲜花串成小撮,显然是准备拿到街上卖。好多老年人都爱这样卖黄葛花,价格也不贵一元一束。
别看吴奶奶今年八十有七,她的眼神儿一直很好,连花穿线都不带眼镜儿的。
吴奶奶瞧了一眼跟着依依进来的林一明,笑着问:“依依,今年的男同事换人了?这个小伙子看着真精神。”
“嗯,吴奶奶,他叫林阔少。”随后依依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她背对着林一明,这个细微的小动作自然没被他察觉。
林一明也客气的问候:“吴奶奶好。”
“好,好。”吴奶奶笑得很开心,“来来,你们快坐,我给你们沏壶花茶。”
“不用,不用,吴奶奶,不用劳烦了。”林一明连忙摆手拒绝。
依依拉他坐下:“你就坐着吧,好好地当好你的工具人。”
吴奶奶慢悠悠地沏着茶,嘴里也没闲着:“我们的依依是这一片的宝贝,是我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你以后可得好好待她,可不能让她受委屈了。”
林一明一听,下意识的就站起来解释:“不是,吴奶奶,我和依依还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吴奶奶背对着他,好像压根没听见他说啥一样:“如果哪天我们家的依依受了委屈,让我们这些老家伙知道了,不用动手,光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咱们家依依喜欢吃,是个小馋嘴儿,小时候总爱来我家蹭吃的,只要是好吃的她都喜欢,唯独最爱我做的红烧狮子头……”
林一明再次试图解释:“吴奶奶,真的……不是……”
吴奶奶根本就不理他,继续念叨着:“如果今后你们吵架,依依不开心的时候,你给她做些好吃的,保准哄高兴……”
林一明有些莫名其妙的摊着手,看看憋笑的依依,又瞧了瞧吴奶奶的背影,最后只得无奈坐下,叹然道:“得勒,您说啥就是啥吧。”
吴奶奶把沏好的鲜花茶给两人端来,他们连忙起身双手接过茶。
“今天中午吃红烧排骨,不知道你带男朋友来,我再去摘俩小菜。”
依依笑着点点头:“就辛苦吴奶奶了。”
“不辛苦,不辛苦,你们坐会儿,一会儿就好。”
“我来帮您。”林一明起身打算帮忙。
依依一把拉他坐下:“坐下吧,安安分分的别捣乱,吴奶奶不喜欢别人帮她这点小忙,这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有用,生活能自理,不至于被送养老院。”
“孤寡?”林一明听出味来了,只有孤寡老人不能自理后,社区才会考虑把他们送到养老院去。
依依点点头,拿起花线,开始帮忙做花束:“吴奶奶很可怜的,丈夫走得早,有个儿子好不容易拉扯到21岁,结果去救落水小孩时自己被水冲走了,至今没找到尸体。她一个人生活37年了。吴奶奶特别喜欢小孩儿,街里邻居的小孩没少受她照顾。要是家里大人忙不过来,邻里都喜欢把小孩儿往这里送。”
依依耸耸肩,俏皮地吐了吐小舌头,笑道:“嘻嘻,小时候我是有大人没大人都爱往这跑。”
“呵呵,我觉得你不是为了来看吴奶奶,是惦记那一口好吃的吧!”林一明又开始怼了。
“说什么呢你。”依依轻轻推了他一下,“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是两者都有好不好。”
吴奶奶的身子骨还算硬朗,不杵拐杖,不喘气儿的,片刻就带回来一篮子小菜。
依依起身拿着串好的花束:“奶奶,我去把花挂上。”
“嗯,去吧,你秦爷爷和秦叔叔也好久没见你了。让他们看看你的帅气小男友,也为你高兴高兴。”
“好勒。”依依扯了扯林一明的衣角,催促道,“还愣着干嘛呢?走啊。”
瓦屋后院。
以黄葛树为圆心围起来的半圆小院。院中,弯曲的青石板路精致小巧,寸许长的草地青翠朝气,种了些小菜,养了些花卉。不过这些花卉的花香,自然争抢不过整株黄葛树的香味,小院的空气味道被它们霸占着。繁茂的枝叶在头顶肆意散开,辣毒的阳光只在地面洒下些斑驳的光影。微风轻拂,撩起依依耳畔青丝,星眸宛如湖水般平静。
眼前一幕幕让林一明的思绪交织与此,涤净凡尘俗世,安详惬意。
依依小心翼翼地把手中花束慢慢挂在一株枯死的小树枝上,神色平静地说:“黄葛树是奶奶的爱人秦爷爷种下的,这株月季是她儿子种的。他们一家人都喜欢花,可他儿子死后不久,这株月季也跟着凋零枯萎了。不知道吴奶奶是如何把这株月季枯枝保存下来的,每当黄葛兰盛开,她都会摘些下来做成小花束,挂在这株月季上。我小时候很调皮,总喜欢来这里摘花,树上的摘不到就会取一些月季上的花束挂身上。当时我就觉得月季枯枝上挂满了黄葛兰漂亮极了,后来才知道,奶奶这样做是为了缅怀她儿子。只要奶奶能摘到黄葛兰,月季上的花每天都换,从不间断。”
“吴奶奶以前是地主家的女儿,自幼模样乖巧伶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知书达礼深受男士爱慕。那时,好多有钱有势的人来提亲,都被吴奶奶拒绝。因为她心里早就填满了秦爷爷。他们的缘分在一次早集上开始。秦爷爷不小心撞翻了吴奶奶手中的灌汤包。就是这次偶遇,两人一见钟情。而亲爷爷那时只算一个穷酸秀才,自己的肚子常常都填不饱,更别说赔偿吴奶奶灌汤包钱。于是秦爷爷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赔偿不起,那就把债主拿下,帐不就平了吗。”
林一明:“……这么随意的么。”
依依嘟着嘴:“这都是秦爷爷亲口告诉我的,不信拉倒。”她继续讲道,“然而一个穷酸秀才,根本入不了吴家法眼,几次求婚都被踢出吴家大门。后来,吴家给吴奶奶寻了个大商人做妾。这是好听点的说法,说得难听点就是把吴奶奶给卖了。当秦爷爷知道后,成婚的头一天晚上,他带着吴奶奶私奔到了这里。世事无常,后来社会改革,打土豪斗地主,吴家从此没落,再也没有人来找吴奶奶。吴奶奶和秦爷爷也一直定居在这里。”
说着,她抹了一把眼角泪珠,指了指月季后的一处小土包,声音略带哽咽:“秦爷爷和秦叔叔都葬在这儿,小屋是秦爷爷亲手所建。那些年,他靠着在盐司打杂赚点钱,一点点从最初破旧不堪的茅草屋,慢慢修建了如今的砖瓦房,为她们的爱情筑起了一处遮风挡雨的小地方。可以说,吴奶奶的一切都在这片小山坡上。她说过,她是不会去养老院的,就算死也要死在这里,和丈夫、儿子葬在一起,一家人团聚,永远不分开了。”
依依漫步到树下:“月季枯萎了,小屋也越来越破旧,只有这株黄葛树葱翠沧澜。奶奶给我说过,秦爷爷种下这株树时对她说:‘要是我走在你前面,就让这株树完成他的陪伴与守护。’”
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抬头望着树荫,喟然长叹:“一生守护……”
林一明的心犹如一块巨石压着,沉甸酸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他觉得自己是别人花钱请来的,似乎没资格参与这份情感的交流。
不知过了多久,阵阵微风扫过,带走了两人身上些许燥热。这时,吴奶奶带着慈祥的笑容,在院边招手唤他们用餐:“依依,阔少,进来吃饭啦。”
两人刚拐过墙角,浓郁的菜香便扑鼻而来:“哇,果然还是奶奶做烧的红烧排骨最香啦,馋死我了。”
呵呵,林一明算是见识到了,美食对于这丫头具有怎样的诱惑力,刚刚还在缅情伤怀呢,美食一来,顿时风消云散。
可他屁股刚落座,就察觉到某人正以不怀好意的眼光喵着他:“刚好十二点整,付费时间已过,阔少,您下班了,可以走了,慢走不送。”
林一明懵逼了:“啥,啥意思?气氛都烘托到了这里,咋现在赶我走啊?”
“天知道是谁之前说的,准时到场,准时下班。你既然这么守时,我依依也不能不讲江湖义气。走吧,下山右拐就能到广场。”依依的女侠范十足。
他继续装愣:“啥时候说的?我没说啊?”
依依轻点头,微眯眼,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见对方没离开的意思,手势一变,道:“想吃饭也可以,三百!不议价!”
“嘶…”林一明心里一阵肉疼,愣了半晌最后还是掏出三百拍到她手里,“算你狠,我记住你了。”
得逞后的依依笑得更灿烂了,正得意洋洋地准备把钱揣回兜里时,一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精准地又把那票票给抽了出来:“依依,你男朋友来我家吃饭,怎么还能要别人的钱呢?你这样可不对。给,拿着。”
吴奶奶继续说教:“以后依依调皮,你也不能一味的让着她,该讲理时还是得讲理。”
“奶奶…那本来就是我的钱!”依依鼓着腮帮,顿足撒娇道。
“奶奶我是聋,不是瞎,眼睛明亮着呢。”
林一明死命憋着笑,差点憋出内伤。
饭后,他也总算明白了,吴奶奶听力有障碍,不好使,但是呢会读唇语和手语。那就能解释之前为什么自己和吴奶奶说话她总是不理自己,对方一直背对着他呢。
但是!还有个疑问!
吴奶奶为何一口咬定我是依依的男朋友,难道……直到临别,林一明也没把这疑问说出口。
两人临走时,吴奶奶送给他们每人一串鲜花手环,说是代表爱情,目送着两人下山。
下山路上,依依问:“下午你去哪儿?”
“我还有事儿,就不和你一起回去了。”
两人在广场上分别,看着林一明离去的背影,依依嘴角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