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儿不晓得桐姨与这位公主殿下有怎样的纠葛,她忘记了很多,但她晓得,这位殿下在桐姨的心中是不一样的,很特别。
每每夜深人静,桐姨褪去白日的妖娆妩媚,清冷地坐在屋脊之上,独自喝着酒,满腹愁绪,无限哀伤。却在与那殿下面对面时,如炸了毛的刺猬,各种讥诮、讽刺、嗤之以鼻,便如方才那般,与李岚对着干。李岚越不让她做什么,她就偏要做什么。明明那么大的人了,还那般幼稚,溜儿不由得扶额。
不过人与人之情感,本就奇妙多变,兴许这会儿针锋相对,下一刻便抵死缠绵呢。
听那殿下的口气,静泰寺的桓慈大师实力不俗,恐桐姨吃亏,溜儿不敢耽搁。
不过自她清醒以来,不光忘记很多事情,身体受损,经脉单薄,使不得剑,无法御剑飞行,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在符箓一道,她天资聪颖、游刃有余,很大程度弥补了剑道的不足。
眼见李岚也没了影子,想着追桐姨,又拿起纸笔画起了疾驰符。
符咒还未画好,一旁传来姬长江局促却坚定的声音:
“萧小娘子,还请上来。”
一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剑浮在溜儿跟前,姬长江站在剑刃之上,看似面无表情,实则紧张极了。
溜儿看着那人惴惴不安却佯装镇定的模样,觉得奇怪。
难道是怕她拒绝。
可此地离静泰寺有段距离,她自己御剑不了,桐姨又总自顾自的,每每跑路,都将她扔在原地,若非她胡涂乱画两笔,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如今有人飞剑带她,不用耗费灵气修为画符,她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拒绝?
“多谢小天师。”
溜儿欢喜地抓住姬长江的衣摆,一个跃起,跳上了飞剑,催促道:“快走快走!”
身后传来似有似无的馨香,姬长江的耳垂又一次红了。
“抓稳了。”
右手竖起,念起剑诀,飞剑如离弦之箭般朝山顶而去,留下一道残影。
“哇,好快!”
身后小娘子雀跃。
姬长江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弧度。
两人很快追着李岚而去。
静泰寺坐落南越山之巅,高耸入云,云雾飘渺。
狐妖所说,桓慈将掳去的孕妇关在静泰寺后山。
那里有一处禁地,为佛门金光咒所罩,凡人不可入。
按说佛门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佛门金光咒更是一等一的无上佛法,悯怀世人,不应助纣为虐。
桓慈自来佛法高深,行善积德,广为人知。
这样一个高僧能行下庐江府妖祸之事,可见非同一般,其中定有缘故。
只两人一到,大吃一惊,静泰寺山门大开,上方邪气蔓延,血雾朦朦,前殿广场血流成河,地上躺着好些僧众尸体。或头颅断裂,或四肢折掉,或肠穿肚烂,血糊糊的,看得人胆寒。那些伤口并不平整,好似被妖兽撕咬一般。
两人未在前殿看到李岚与梧桐妖身影。
姬长江自十八岁下山历练以来,除妖降鬼数以万次,第一次见如此血腥残忍的画面,不由得吸了口凉气。
如此场面,令溜儿毛骨悚然,眉头紧蹙,担忧着梧桐妖的安危。
两人沉默,穿过山门,越过尸首,进入静泰寺正殿。
正殿中央的佛像早已倒塌,裂成三四块,佛头被利刃削成两半,一半滚至香案之下,一半卡在莲座边。佛眼微微倾斜,不知染上什么血迹,格外的诡异。
“桐姨!桐姨!”
溜儿不停地唤着梧桐妖。
姬长江跟着后面,两人将正殿周围翻找一圈,都未寻到李岚与梧桐妖的身影。
到处都是血腥之气,残肢断臂,惨烈至极。
“去后山。”溜儿道。
想起狐妖所说,后山禁地金光咒。
两人不再犹豫,往静泰寺后山而去。
后山草木稠密,仲夏之夜,本应鸟鸣虫叫,却诡异的寂静,渗入骨髓的森然,让两人不寒而栗。
正走着,异变突生,溜儿脚踝突然一凉,似被什么握住,还未看清,整个人就被拽入丛蔓。
对方速度太快,姬长江就看到一个白影恍惚而过,随即感觉到一股森冷的鬼气,后背陡然一凉,一只血淋淋的手臂伸了过来,黑色的指甲长至三寸,散发着森森的寒芒。
姬长江一个后退,躲开对方攻击,月光倾泻而下,看清了来人,竟是一个被剔掉血肉的骷髅架子,血凄凄的眼洞,皑皑白骨,骨头上一些未剔光的碎肉上滴着黑浓浓的血,缓慢的落入泥土,冒起缕缕黑烟,仿佛被月光灼烧一般。
那骷髅见一击不中,腿骨一跃,臂骨一伸,又横扫过来。
姬长江见招拆招,很快与骷髅打斗在一起。
这种骷髅比活人还要灵巧,竟生生接下姬长江这“天字三等”道门高手的十招。
说来也并非此物有多大能耐,不过是有不死之称。
传说其枯骨血肉,不死不灭,长在幽冥河畔,以溺水之魂为食。
幽灵之体,地狱之物。
怎会出现在此处?
姬长江不及细想,骷髅又一波攻击。
大开大合贴脸而来,方一靠近,张开獠牙,嘴中舌头竟如蛇信一般倏忽而出,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姬长江忍住那腥臭,长剑竖起于胸,双掌隔空虚扶,剑柄翻转,只听“咕噜”一声惨叫,那骷髅的舌头被剑光切碎成末。姬长江一剑得势,随即赶上,一个鹰隼跳跃,将五帝铜钱扔进骷髅嘴中,五帝钱外圆内方、化煞辟邪,铜钱方入,一剑刺入,穿透胸骨,恰将落入的铜钱串起,一道金光由剑身没入铜钱,霎时,金光大盛,骷髅摇晃着躯体惨叫一声,顷刻间化为乌有。
妖物方除,姬长江眉头紧蹙,半点不歇,收剑入匣,沿着溜儿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本以为还要一番好找,没想到行了没一会,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彼时,溜儿站在一棵庞大的槐树下,槐树上吊着一具骷髅白骨,白骨额上贴着黄色符箓,耷拉着四肢,半点动弹不得。
小娘子气急败坏,不知从哪捡来的树藤,一下一下,抽在那骷髅身上,嘴中念念有词:让你吓我,哼!让你吓我!
姬长江紧张担忧的心翕然放了下来,远远看着那人模糊却清晰的轮廓,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
树下之人似有感应,回过头来,月光熙熙攘攘倾泻而下,少年长身而立,如梦似幻。
“小天师,你来啦。”
女子清越灵动的嗓音清晰传来。
姬长江缓缓呼出一口气,心起涟漪。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佛语突然响起。
暗处走出一秃头和尚,方脸大耳,长须长眉。
有些远看不真切,只觉得来人高深莫测。
但见其左托木鱼,右拿木槌。
咚!
清脆的木鱼声响彻山林。
那和尚笑道:“天师府不愧玄门第一,阁下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着实令老衲欣喜。”
寺中僧众死伤惨重,血流成河,这和尚却仿若不闻,还能喜笑颜开。
“你便是桓慈。”
姬长江肯定道。
和尚微微颔首,“正是在下。”
“庐江府孕妇被掳以及静泰寺僧众被屠可是汝之所为?”
桓慈道:“不错,确为老衲所为。”
姬长江诧异,本以为桓慈至少辩驳两句,不想却直接认了,让他后面的话都没说出口。
只听和尚轻声道:“在下罪孽深重,不可饶恕,心中惶惶,特来此,请天师府天师正道。”
说罢,木鱼声又起。
那声音清脆入耳,如潺潺溪流,缓缓流淌,姬长江忽觉眼花,重影叠叠,脑袋昏沉的厉害。
不对,不对劲。
他使劲晃悠着脑袋,却无法稳住摇摇晃晃的身体。
恍惚中,心底一个声音清晰传来:
“杀人偿命,天理公道,小天师你说呢?”
眼前浮现女子淡漠的表情,那般的凛冽决绝,目空一切。
胸口陡然一疼,撕心裂肺的痛楚席卷而来,汹涌澎湃。
心底有个声音反复响起:杀人偿命,天理公道,杀人偿命,天理公道……
呵呵,杀人偿命。
姬长江苦笑着,举起右掌,朝着自己的天灵盖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