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在听到溜儿说不记得以前的事时，姬长江竟暗自松了口气。看到龙魂亲昵地伏在那人身上，心底浮出些许欢喜。或许这样便是好的，不记得那些他带给她的伤害，她便不会对他横眉冷对，说出那些冰冷残忍的言语。

姬长江长久望着那人熟悉的眉眼，眼神中潜藏了万千惆怅，却也淡淡笑着。

溜儿不甚明了，只觉眼前公子太过奇怪，让人看不清楚。她没问出此人目的，却也觉得这公子风华绝代，出尘如仙，不当为铜臭所染，或许就真得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不会与她抢衙门的赏金。

只是后面她又不确定了，因为怀中娘子醒了，朦胧着眼迷糊着却唤那公子“小天师”。

天师这个称号可不是谁都能有的，由来便是太巳天师府的嫡传弟子。

太巳天师府在玄门道家领头一般的宗门，如雷贯耳，响彻天地。

庐江府妖邪横行，请了天师府这样名门弟子过来降妖，自是比她这样的半吊子要好上太多。

她可听桐姨说了，那赏金足足百两之多，够她买上很多好酒了。其实对于钱帛她本不甚在意，主要是她这人吧，命格奇特，生不聚财。无论多少金银在她手上就没能待够两日，总处在缺银子的状态。这些时日来，她吃糠咽菜，饥一顿饱一顿，很是贫瘠，连累的桐姨都消瘦了不少。恰好路过庐江府，遇到霍乱的妖怪。

虽则钱帛在她手上待不了两日，但总能奢侈一把，便想着除了妖，拿了赏银去酒楼挥霍两下，打打牙祭，这才使唤桐姨去揭榜。她跟着妖怪过来，想着三下五除二将老巢端了。

谁想那妖竟是个有主的，且还是个厉害人物，以吸食孕妇腹中胎儿元灵修炼。这般狠辣邪术，实在罄竹难书。老巢没寻到，露了行迹。主要是她那柔软的心，见不得有人在她面前惨死，且还是这样一个迤逦的女子，与桐姨的魅惑风姿不相上下，又怀着孩子，我见犹怜的，她一个符箓上去，将那妖炸成两半，抄起孕妇一路奔逃。

怀中娘子醒来，却唤那白衣公子“小天师”，让溜儿很是嫉妒了一把。怎么说她的救命恩人是她吧，不过也好，既然相识，此人便交予那公子照顾，便不会与她抢妖的尸首了。

溜儿与姬长江道：“既阁下与这位娘子相识，烦请好好照顾。”

便要将怀中孕妇托付过去。

听得溜儿声音，怀中孕妇迷蒙的双眼陡然发亮，一个仰头看来，眼眶通红，泪水蓄满，没一会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无声的，汹涌的。

这般模样将溜儿吓了一大跳，扶着女子的手都微微慌乱。

“哎，你别哭啊。”忙抬起袖子与那女子擦眼泪，想着可能孕妇受到惊吓，情绪不安，便安抚道：“好姐姐，莫怕，妖怪已被打跑。”却见女子攥紧她的衣衫，唯一一处没被烟火熏染的布料被弄得皱巴巴的。

溜儿见不得人哭，尤其这样俏丽的女子，让人不知所措。

往往桐姨一哭，哪怕她再生气，也只能罢了。

又问“可是磕碰到哪里”、“疼不疼啊”，女子一概不答，哭着哭着抽噎起来。

孕妇这般可要伤眼的。

溜儿心疼坏了，轻轻拍打女子后背，然后腰处突然被狠狠拧了一下，怀中女子恨恨道：“你个小兔崽子，好狠的心肠！既活着，为何不送信与吾，凭白让吾与阿弟为你伤心难过！”

溜儿：“……”

不是吧，这也是熟人？

一下子疼得龇牙咧嘴，腰那处软肉绝对紫了。

这下好像不能将人扔给白衣公子了。

怀中女子絮絮叨叨，大概一些埋怨她的俚语，可话中之意无不彰显担忧与想念，如清泉般甘甜。

桐姨与她朝夕相处，对她很好，却也不曾这样紧紧拥抱她。

不知怎得，一股暖意从心底徜徉而出，将荒芜枯萎的原野生机盎然。

先前跳在她肩上的那光团却有些不乐了，直接钻入女子与溜儿之间，将两人的视线遮挡。

纵然龙魂魂魄重塑后如此弱小，却还记得溜儿的气息，见溜儿与其他人亲密无间，像打翻了陈醋一般，也要与其贴贴，它说不了话，就只能以行动表示不满，甚至在溜儿的鼻子上踩了两脚。那力道软软的，好似棉花一样，且那光团散发出柔和的气息，灵气纯净，所到之处，温暖如春。

溜儿一眼便认出此物于修真者来说，珍宝也。得之炼化，修行更上一层，是很多道门之人趋之若鹜的宝贝。这样灵气的小东西与她生气，真真是可爱，溜儿的心都化了，刚想摸摸，那光团跐溜一下跑了。

光团没跑远，蹿到姬长江的肩上坐下，伸着细长的腿胡乱晃悠，侧着脑袋，好似撅着嘴生气一般。那表情灵动的，溜儿眼睛都看直了。

这般模样让姬长江想起了当年，溜儿对他那小木雕喜爱的样子。岁月迢迢，物是人非，曾经的小娘子却一如当年那般鲜活灵动。只是，她忘记的那些过往，于他而言，那般清晰明了，令他痛彻心扉。

溜儿从怀中娘子得知，其姓林名蓉，是她的阿姊，卖馄饨为生，还有一兄弟，她唤阿兄，如今在庐江府当官。她与他们虽没血缘关系，但比亲姊妹还亲。又说了许多东来之事，桩桩件件，很是激动，但溜儿不记得了，只尴尬笑着。

林娘子惋惜，“无妨，此时不记得，不代表以后不记得，阿姊会日日与你细说，定能想起些许。”

又见姬长江一旁看着溜儿，想起此人做得那些烂事，心中不悦，将溜儿拉至身后，挡住姬长江视线，偷偷与溜儿道：“你且记得，莫以颜观人，此人虽长得俊，但心肠歹毒的很，切莫与其牵扯。”

句句叮嘱，声声切切，如父如母，溜儿很是感激。

不过，那公子如玉，应当不至像林阿姊说得那样不堪，恐曾得罪过阿姊？

不然，以那人修为，若真计较，恐阿姊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又想到方才此人一剑将石头妖劈碎，救了她与林阿姊，心中感激。若他不与她争那官府赏银，她倒愿意结交一番。毕竟他那灵宠真得很可爱，虽然，好像，似乎，他们曾有过照面，但她真得一点都记不起了。

溜儿支支吾吾说了官府赏银一事，话中之意便是，小天师乃太巳天师府嫡传弟子，高山伟岸，出尘不染，自不屑与她争那几两碎银。怕其惦念，只说碎银，不说百金，如此市侩，让姬长江好笑了一番。

他这才晓得，何以方才他救了她，她却一副怏怏不乐防备的模样，原是怕他与她争银子。

姬长江无奈笑了笑，又想起这几年她风里来雨里去，身上衣衫破破烂烂，且如此看重金银，想必日子过得艰难，想到此，心中愈发怜惜，若溜儿不觉得伤颜面，他很想直接将钱袋给她。

姬长江还是太过耿直，身为江湖混子的溜儿怎会怕伤及颜面？她脸皮比那城墙还厚实上十分，恨不得天上下银雨，拿银子砸死她。他怕是忘了，当年溜儿偷他须弥袋，不拿符纸器材其他贵重之物，只挥霍掉半袋子金豆子的壮举了。

姬长江一承诺不争银子，溜儿立马放下心来，想着将林阿姊交小天师带下山，她自去寻妖怪老巢，拿妖怪换银子。

临要走了，林娘子肚子一痛，羊水破了，血从大腿根流到脚踝，竟要生了。

此时竟才想起她那俊俏的夫君齐郎，她不记得怎么到的山林，醒来便在溜儿怀里。

对夫君的担忧，加上生产的未知，竟有些难产迹象。

溜儿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姬长江看似稳重但毕竟没生过孩子，更是不知如何。

两人愁云惨雾扶着林娘子倚在一棵树旁。

自来妇人生子，鬼门关前过。

且林娘子那夫君不是常人，乃九尾妖狐。

人妖所生，即为半妖。

当年凤殊生萧鸾时，妖力尽失。林娘子虽为人，无妖力可失，但若无夫君本源妖力扶持，腹中胎儿必胎死腹中，自己也会被胎儿耗尽精气而死。这些溜儿与林娘子一点都不晓得，但姬长江广闻博记，在门中藏书楼看到过些许，且那夜他识破了林娘子夫婿的妖怪之身，知晓林娘子所怀乃人妖后代。

生子艰难，生半妖更难。

两人不知所措时，梧桐妖赶了过来，一眼看出根源。

当下先以自身妖力送入林娘子体内，将此事说破，让溜儿去寻那九尾狐妖，又见姬长江在一旁，讥诮道：“尔等天师府弟子莫不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小天师在此，是要趁机除妖么？”

话音刚落，长公主李岚也到了。

梧桐妖见李岚过来，面上一冷，转过头去，阖目不言。

当年种种，溜儿不记得，梧桐妖却半点不会忘，自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姬长江与李岚见礼，唤了声师叔。

南越山中妖物不知所踪，那石头妖不过手下之一。

溜儿一人深入山林，梧桐妖自放心不下。但她分身乏术，林娘子于溜儿而言，至亲也。所以在听到李岚嘱咐姬长江一同去时，暗暗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