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得很快，绵密的雨中，一个纤细的身影执着一把伞，缓缓飘落在松林之外。
伞下的少年，长舒了一口气，他脚下已不是松林中那泥泞的土，而是湿滑的水泥路面。
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少年竖着耳朵仔细从中辨别着身后有没有追来的脚步，冷不防身侧呼啸而过一辆载满了货的卡车，司机粗俗的咒骂从车窗内传来，夹杂着刺耳的喇叭鸣叫，溅了他满身的泥水。
少年满不在乎地瞥了一下嘴，甩了甩昏昏沉沉的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站在了马路中央。
他蛇毒才解，又疲于逃命，此时体力早已透支，强打起精神，正欲抬步离开马路，突然一阵极其难听的刹车音从远处传来，紧接着，一辆浅灰色的轿车打着滑瞬间就横到了他面前，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终于刹停了。
少年被这辆突然杀出来的车拦住了去路，那车头灯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本能地用伞护住了自己，只听车门打开的声音，有人急切的脚步向他跑来，等他再次把伞抬起来的时候，发现面前站了一个瑟瑟缩缩的男人，一身西装打湿后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更勾勒出他的清瘦，他脸上戴着一副黑框边的眼镜，但镜片全被打湿了，糊糊地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样貌。
“小……小朋友，没撞到你吧？”
这个男人神色慌张，磕磕巴巴地问。
少年摆了摆手，反问：“你这车是怎么啦？”
“可能是……刚才看见你在路中央，我一个急刹……爆胎了。”
男人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车瘪下去的左前轮，不由得两只手不安地捏紧了西装下摆，“这下麻烦了……”
少年不解：“你车上没有备用胎吗？”
“有是有……就是我从来没换过……”
少年笑了起来，“那我帮你换吧。”
“啊？你小小年纪，居然还会这……”
这男人本来被雨淋得睁不开眼，这时由于惊讶，居然有片刻瞪大了眼一眨不眨。
“别啰嗦了，帮我拿着伞。”
少年说着将伞柄递到他手里，自己挽起袖子走到车尾后备箱处，男人慌忙追着过去，竭力地替他打着伞，自己半个身子仍淋在雨里。
少年麻利地从后备箱的下层找出了三角警示牌和千斤顶，先跑出去一段路，把警示牌先撑在车后方不远处的路面上，又绕到了车头左前轮，趴在地上架起千斤顶，他行云流水地卸完轮胎上的螺丝，抬头却见男人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个笔记本，歪着头用肩夹着伞柄，腾出两只手在笔记本上认真写着什么。
“喂，你这是干嘛？”
“哦……我要把步骤记下来，不然下次……”
他腼腆地笑了一下，继续奋笔疾书。
“噗……”少年笑喷了出来。
换上了备胎，收好了工具，少年还是浑身湿透了，男人慌忙地从车里拿了一块干毛巾塞到他手里，内疚道：“你赶紧上车擦擦吧，这样要生病的，你去哪儿？我送你！”
“好啊！”
虽然雨还是很大，但是少年的笑容却像是沁透了阳光的明媚，他接过毛巾，打开副驾的门一骨碌就钻了进去。
男人脱下自己湿漉漉的西装才坐到驾驶座上，小心翼翼收起少年的伞，和自己的西装一起安置在车后座的地垫上。
“啊对了……”侧过脸问坐在副驾位的少年，“我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苏幕遮。”少年答得利落。
“啊？”男人一愣。
“怎么了？”
“这是你的名字？”
“嗯！”
“这是个词牌名啊！”男人原本被雨水打得狼狈不堪的脸上扬起了一抹亮色，“你名字……还挺有意思的。”
“什么磁牌、铁牌的？这破名儿我自己都觉着拗口，是师父给我取的。”
“师父？那看来你师父是一位很有文学修养的人。”男人笑起来很真诚。
“文学修养？算了吧，他就是个连地狱都能搅和得天翻地覆的大魔头！”
少年倒是实话实说，但是男人听着也觉得他只是夸张罢了。
“别这么说，让你师父知道，可该生气了吧？”
少年自嘲地笑了笑，道：“他哪里有空生我的气，他现在忙得自顾不暇呢……”
他显然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微微侧了一下脸，问道：“对了，哥哥你呢？怎么称呼？”
“哦，我姓莫，单名一个下雨的雨字。”
“莫雨？”少年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嗯。听我爸说，我生下来的那天，就是个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大雨天，他说恐怕我和雨太有缘，就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结果，还真是应验了，我只要出门不带伞，这天就必定会下雨……”
“哈哈哈所以，你今天就没带？”
少年笑得前仰后合。
“是啊……”
男人说着，郁闷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找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然后摘下眼镜，擦着被水弄糊的镜片。
少年这才看清他的脸，男人的五官十分柔和，似乎没有任何棱角，弯弯的眉毛，圆圆的眼睛，睫毛像鹿一般长得不可思议，眨眼的时候有种春风化雨般的儒雅与亲切。他擦完眼镜复又戴上，“我想着就是开车去做一个演讲，那边学校也有地下车库，就算下雨也不会淋着，谁知道半路突然爆胎了……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演讲？所以哥哥你是老师？”
少年将擦过身上雨水的毛巾随意朝车后座一扔，光着两只脚盘起来放在座位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头靠在了车窗边，就像是在自己家的客厅里那样惬意。
“嗯，是啊，我在大学里教古典文学……平时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离教学楼特别近，也不怕出门淋雨，所以很少带伞的……啊对了，你刚才还没说你要去哪里呢……”
男人目不斜视地开着车，等了半天却也没等到少年回答，余光扫去，才发现少年已然靠着车窗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一丝甜甜的笑。
车身一个打飘，男人赶紧回过神来抓紧了方向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