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马遥发现个奇怪的事,霍遣天一黑人就不着寨,养在他屋后头的一双大雁也跟着不见了。
大雁原本不是什么稀罕物,可这双大雁不一样,稀罕在这是霍遣第一次去碧云楼前扣下的那批价值不菲的“货”里头的。霍马遥后来一琢磨,觉着这东西有些定情的意思。
他觉得霍遣这榆木脑袋大概到死也想不明白,因霍遣得了这双大雁就一直养着。他一开始想提醒来着,可那时霍遣烦透了伏思,再后来……就轮不着他多嘴了。
横插在两人中间,最没意思。
方过小暑,夏日愈盛。
掌柜有些郁闷,因着这火辣烤晒的天气。
伏思不方便出门,也不像之前有人照顾衣食起居,一日三餐倒好说,有个裘叔,怎么也饿不着。但裘叔对他态度冷淡,除了一日三餐,别的只当没这人,两人闲话一概不聊。
说起来这事还真怪不着任何人,伏思自己中途改了心意,原本他一“死”是要立刻离开乌郡县的,山河锦绣,有钱有闲,去哪儿都成。后边儿遇着霍遣,打乱了些许计划,就在县内耽搁下了。
这临时找的居所,幽静雅致有余,就是缺了个冰窖。按往年,伏思这会儿该吃着冰镇的鲜果,喝着备在冰鉴里的梅汤。可今时不同往日,偏僻宅居不便惹人注目,冰块只能小小块地往家搬,打暑气里一翻滚,午后就化成了一滩水。
伏思将屋子四面的门窗一开,饼皮似的摊在须弥榻上,逢雨窝在他脚边,也热得吐舌头。他嘴里含着块糖,手指敲在榻沿,开始轻轻地数着,渐渐急起来,倏地腾身坐起。
逢雨缩了舌头,支起前爪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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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遣拎着食盒回家,夕阳红霞吊在西边,他入了门,往院里去,穿九曲回廊时望见屋门开着,灯还没点上。
伏思琢磨着饭前泡个冷水澡,就提桶往屋里倒水。可这日头余温尚毒,掌柜十指没沾过阳春水,提两桶就恼了,桶扔在一边,澡也不乐意泡了。
霍遣进门时踩了一脚水,水桶倒在一边,他翻正了桶,往里边瞥了眼。他不问怎么回事,在岑寂里的打了声哨,听着“哒哒哒”的声响跃出来。
逢雨摇着尾巴,欢快地围在他手边,绕着他又跑又跳。
霍遣入内,见人趴在榻上,除了外衣,是要洗澡的模样。他俯身捞了把,将溜滑在地的长发绕在指尖。
伏思侧了脸,顺着缎似的乌发望向他,露了点倦色。
霍遣勾动手指,由着乌发从指缝里溜走,俯身把食盒放低,挡住了伏思的脸。
面颊触感冰凉,伏思眼半阖,鼻尖嗅了嗅,“酥山?”
“不吃该化了。”霍遣开了盒,里头冒出冷气。
逢雨爪子扒着榻沿立起来,馋得直呼气,却没往上蹦。
伏思终于动了,未经顺理的头发落在后背,铺在榻上,被逢雨的后爪压住了。他拿着酥山的手抬高,一手要逢雨坐好。
他自己抿一口,拿杯盖给逢雨也搁一勺。霍遣看他吃吃停停,就知他晚饭又要吃不下了。果然上了饭桌伏思没怎么动筷,一顿饭下来,碗底明亮。
饭后霍遣打水,伏思抱着逢雨坐门槛上。霍遣进进出出,倒进最后一桶水,他揩了额上的汗,看伏思对着屏风褪去衣衫。
逢雨被挡在门外。
那渗了汗的里衣挂在屏风上,后边映出的人影很有趣,一人一桶,桶边的人影很宽阔。霍遣蹲边上,拿浴巾给伏思擦背。白皙的肩骨滑着水珠,顺着弧度往下去,水清景绝。
更绝的是腰臀肩背上深浅不一的痕迹,像墨笔水雾下晕开的梅,旧迹叠着新痕,贪婪得要命。伏思双臂搭水桶边,懒懒地趴着,听着荡漾水声,像是什么都没想。
霍遣手下重了一些。
伏思半掀了眸,看他。
两人什么话都没讲,一切都写在眸子里,分明是不许的意思。
这之前两人已经分榻而眠好几日了。
伏思第一日不许霍遣进房,第二日准了,往床榻边丢了床褥子,要人睡地上。因为这“土匪”一旦上了榻就没轻没重,横冲直撞的劲儿怎么也改不了!
比逢雨还难教!
在关起门做的事上霍遣进步迅速,又狼吞虎咽地急,有些心思他藏着不说,就是要伏思在愉快的甜头里吃点痛,长点教训。他不是逢雨,过去的事给块骨头也好不了。
当然这事做个两三次,也有自己喜欢的意思搁里头。狼吞虎咽还是慢条斯理,一样有一样的乐趣。
他在这事上很有心得。
洗完澡后霍遣拿浴桶里的水浇院里的花草,脱了外衣,绑在腰间,浇水的手臂线条坚实。伏思靠着窗,对逢雨嘬声,逢雨伏在窗台上,眯着眼享受着掌柜挠腮抓颈。
“逢雨啊逢雨。”
伏思看着水泼如雨,给泥土上了重色,随着起伏的动作,汗淌得霍遣背上全湿了。伏思不知联想到了哪处,攥紧了指。
霍遣将桶里最后一点水泼地上,湿漉漉地扯了把碎发,朝这边说:“喊逢雨不如喊我管用。”
伏思得了音,故意扬声,“管不管用的,哪敌得上我们逢雨叫做什么做什么,不仅听话,更通人性。”
霍遣提着桶要去外院冲凉,闻言停下脚步,回身大跨步往廊下来。冲劲带起风阵,伏思不躲不闪,在窗下仰头迎击,有恃无恐地说:“恼了?”
霍遣不仅不恼,还有些乐。他一手揪住逢雨的后颈,掂在手里打量,“哪儿通了人性,让我瞧瞧。”
伏思莫名耳热,立即探臂去抓,“还我!”
霍遣退了一步,将逢雨丢进木桶。可怜刚吃饱贪懒的吃货,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那葫芦勺照脑袋一盖,按住了。
霍遣提桶跑起来,“它也该洗澡了。”
吃货玩水玩得尽兴,不明白回屋后怎么就被赶下床了。霍遣睡地上,它也睡地上,身上毛发半干,甩一地水点子。
伏思躺下了,似乎还气着。他听着逢雨甩头的声音,颊面一阵凉,水点子甩他脸上了!他躺平身,看霍遣扯着面巾,臂撑在榻沿。
伏思闭眼不看,要睡觉。
霍遣俯身耳语,慢声说:“总说气性大,到底谁气性大?”
这是先前伏思拿来将霍遣的话。
伏思眼不睁,对霍遣愤然道:“你分明是故意的。”
霍遣关起门学了坏,问:“故意什么?”
伏思在这事上倒也不觉着难为情,说:“故意磨我。”
霍遣满意了,眼里盛了笑意,说:“是我不对,明日我们出门玩一趟,权当给掌柜您赔罪了行不行?”
“总是风来湾,”伏思稍背过身,说:“没意思,掌柜不去。”
霍遣心道风来湾也腻了?那还真挑不出什么新奇的玩乐了。
伏思偷偷睁开一只眼,瞄着说:“两日后凛县有庙会,不到百里的距离,你陪我去凑个热闹。”
霍遣倒是常走这个地儿,黑风寨要采买物资,除了进乌郡,就会往东边去凛县。他觉着伏思肯出门透气是好的,斗笠一罩,也没人能看见。
两日后清晨出发,霍遣起早套好马车,伏思揣上从极春坊弄来的文牒,从东城门出,夕阳斜下前进了凛县。凛县比不得水运发达的乌郡繁荣,索性离得近,也很是热闹。
大街小巷都刻在霍遣的脑子里,为避免意外,他寻了间门庭冷清的客栈落脚。马车赶到后院,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屋。没要殷切的伙计送任何东西,歇了一刻钟,又出了门。
庙会在城西偏角,摊车挤着摊车,一溜灯火排成长龙,将本就不宽阔的道切得更小。伏思背手握着腕,在明亮的灯火里回首。
“你知道这庙会的起源吗?”
霍遣慢他半步,跟身后说:“十几年前,有个财大气粗的老爷,给这庙里的财神塑了座金身。”
“那老爷本是个寻常商旅,有一次路过此地,因囊中羞涩只得夜宿在一座荒败的庙里,就是此庙。”伏思手指戳晃了花灯,“彼时断肠潦倒对上残灯末庙,许下一愿。或是苍天开眼,他竟真就时来运转,短短几年光景竟成了富甲一方的商户。因此,他为庙中神祗新塑金身。庙中有了香火,所以兴起了庙会。”
霍遣慢下步,看伏思回身倒退着走,双眸半眯,星星点点的灯影荡在眼底,明眸皎色的皎变了味,成了狡。
伏思说:“我诚心拜拜,把东山再起的愿景诉给神仙听。”
霍遣听他这话,满是坦荡,见不得光的日子是真苦了五体不勤的掌柜。
两人乱逛一阵,到庙门外时看见人群围堵,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一处。伏思正拍了人肩要问,就听铜镲铛铛一阵急,里头有人扬声说。
“大伙儿静静,静静!先听在下说几句!”里边的压下人声,说:“大伙儿看个好,赏眼看哥几个表演,哥几个今日也要亮出真本事,给大伙儿来一出“大变活人”!”
伏思推着拥挤,把自己塞进人堆里。
里边人又说:“在下身边这口木箱是不得了啊,本是南海神木做成,将“活人”放进去,顷刻间就能如愿送人去到想去的地儿!”
台下齐齐嘁声,听他吹瞎话。
伏思背后挨着霍遣,个高势强地卡进人堆,倒给了他足够的缝隙钻。
“多的兄弟也不多说,真假还得各位亲眼看过才是。”里边人振声,“木箱就在这,谁愿意第一个试?”
音还没落地,人群已有人跃跃欲试,举手回音。霍遣顾着左右,但觉得这声似曾相识,便掀了眼皮看去,举手的人挤出人群,眉眼挂风流,还真是这个讨厌鬼!
冤家路窄!
伏思已经钻到了最前头,圈中心赫然站着的是四郎。四郎仿佛没看见他,朝着四下拱拱手,说:“小弟家中排行第四,四郎是也。”
霍遣很快回过味来,又看伏思神色自然,一个眼风都没抛给他。他手背贴过去,手指勾带起另一截更白皙的指,攥紧掌心紧了紧。
伏思无视这警告,由着他牵了自己的手。
四郎在一片叫好声中钻进木箱,那箱盖一合,个个全神注目,生怕连木箱也一块不见了似的。那表演者看各个探颈,猛地一拍箱盖,惊醒众人。
“各位且瞧好了……”他卡着话,掌心也卡着箱盖,他拿捏着活,也拿捏着众人的心,随即骤然一翻……
箱里还真空空如也。
各个惊叹,拍好叫绝。
随机箱盖一合一开,公子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四郎抖袖道妙,却不多话,神情只叫人忍不住猜想更多。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再来一遍”的声此起彼伏,里边人像是架不住,被催着问:“还有谁要上来试试?”
四郎人还站中间,那风流眼一转,看定了伏思。
霍遣几乎没思考,立刻说:“我来!”
他身高形阔,那表演人看了他,话都讲轻了。嘴里“请”字不断,送人进了木箱。
四郎过来和伏思挨一块,都没看对方。他说:“哥哥上次帮你,这次又帮你一次。上回是我自个儿多事,这回是你欠我。要往哪儿去,想好了吗?”
伏思盯着木箱,吹起几缕碎发,轻快地说:“弟弟爱财,哪儿有发财的门道哪儿去。”
四郎说:“之前没觉着你爱财。”
伏思说:“那是没苦过。”
所有人都紧盯着那口平平无奇木箱,这次连开箱的人也怀着忐忑,手心捏着汗。
“哥哥赚钱的路四通八达,”伏思这时候说:“给指一条吧。”
四郎说:“里面那位怕要剁了我。”他话音一转,又说:“我还就得给你条明路了。”
伏思早有预料,不然这人也不会约他来此会面。他“哦”声,好没诚意地说:“当真?”
“自然。”四郎才不管他话音敷衍,只管自己说:“北边议合已成趋势,榷场去不去?”
伏思正想往“乱”处去,乱就没人管,没人管才好出头。他当即道:“去!”
四郎闻言微挑了眉,说:“箱里头那位被困住了,外面的事他看不明白,未必肯跟着你走。”
海墨光明面上被传召进京,暗里实则押解,朝廷不会让厢军群龙无首,很快就会派人来接手东洲的一切事宜。黑风寨不劫孤影,又定规矩,可话说千万遍,他们也脱不离一个“匪”字。围剿就在迟早,更遑论现在还多个宣安节度使勾结山匪的丑闻。
官匪相护,朝廷重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