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不是你想的那样……”敖炽的眼中漫上了淡淡的水光,他心中绞痛,不知隔了多少年,第一次真情实感地流出了泪水。
他竭力克制自己的眼泪,但恐惧、惊慌、痛苦……无数情绪在他胸膛中炸开,让他连呼吸都难以控制,更何况是眼泪?
“你都知道了……是我不对,我不该给你下蛊,好在没下成,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不要你的心头血,我永远不要了,我就跟着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永远当你的仆人,你别跟我置气了,先出来,好不好?”
“你看,你也知道,我不可能伤害得了你。别去那塔里,它吃人不吐骨头,谁也不能幸免,求求你快回来,你出来杀了我也好,只要你出来,求你,快回来……”
敖炽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知道一股脑倒出有可能让姬雪回心转意的话,他乞求地看着姬雪,哀求她能朝他走一步。
可姬雪还是没有动弹。
“敖炽,你救了我一命,是我欠你一道恩情。”她面上终于流露出了一些情绪,是隐约的愤怒与悲伤。
“我曾真心实意地想要与你同行,但你不过是虚情假意。那么,从今日起,我们就一刀两断,你去你的西天,我回我的高老庄。”
“你要的心头血,我给你。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说着,姬雪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那是敖炽送她的,以他的骨削成的神器。
这匕首算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敖炽能感应到它的位置,作用在骨上的法术也同样加诸他身。
原本,这也是敖炽未告诉姬雪的秘密,是敖炽曾经想过用它取血的东西。
一旦成功取到血,这骨刀便会瞬间化为齑粉。
如今姬雪也知道了,并且让它践行了自己原本的使命。
可敖炽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在屏障边跪下来,哭着哀求:“不要,求求你不要这样做,我不要你的血!”
他的五指在屏障上划下道道血痕,那伤口瞬间就见了骨。
慌乱间,他想起了姬雪还会虐待他的时候,要惩罚他时便让他跪下。
敖炽已经穷途末路,恐慌到极点之时,他下意识就做出了如此举动。
痛色在姬雪眼中一闪而过,可她还是将匕首寸寸没入了自己的心口。
敖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能与骨刀共感,体会着自己一寸寸割开姬雪的血肉,敖炽害怕到呼吸停止。
当感受到姬雪心脏的柔软,敖炽也心如刀割。
这就是他一直谋求的东西。
可如今,他一点也不想要。
骨刀饮到了心头血,刹那间,就化为红色的光点,消散在了姬雪手中。
鲜血还在从姬雪的心口涌出,她将手覆在胸膛上,堵住正迅速愈合的伤口。
一道枷锁从敖炽的神魂上除去,他和姬雪的联系,彻底断了。
“永别了,敖炽。”姬雪毫不留恋地转过身,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就朝镇魔塔的门内走去了。
敖炽双目通红地看着她的背影,他知道,做什么都没用了。绝望漫上他的心头,在他的脸上布下灰败的死气。
直到大门关闭,敖炽仍旧一动不动。
他注视着姬雪的离去,一如注视着自己的死亡。
有那么一瞬间,敖炽祈求着,他不会再感到痛苦了。
他喜欢姬雪,明明只是魔蛊的作用。
眼下,魔蛊已经解除,他对姬雪的爱意,应当瞬间断个干净。
他应当只对姬雪抱有恨意。
他应当快意无比,因为镇魔塔的折磨,比他亲自折磨姬雪还要痛苦数倍。
他应当不再跪着。
可在魔界不落的残阳下,敖炽失去了所有力气,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那是从灵魂而生的无助感。
他连对三界、对天帝的恨意都提不起来了。
他曾经丢了善之心,可如今,连恶之心都落了空。
冷风吹过敖炽的身畔,他强撑着眼帘,死死地注视着镇魔塔关紧的门扉。
十指连心,他的指尖都划出了见骨的伤口,疼痛让他的手指微微痉挛,但他并不去管,抑制住伤口自愈的本能。
这身上的疼痛,能让他获得奇异的快感,因为这是他身上唯一还和姬雪有关的东西了——这是挽留姬雪留下的痕迹。
敖炽的脑中一遍遍回放着姬雪与他诀别时对他说的话,骨刀刺破姬雪血肉的可怕触感……这是他的意识中无法停止的循环,强制性地对他进行一遍又一遍的凌迟。
他什么也无法思考,也不敢去思考。
因为他知道,进入镇魔塔,便是有去无回。
他久远的轮回之前的记忆中,是他自己在镇魔塔中无数遍的厮杀与挣扎,那剧烈的痛苦,让他将自己生生劈成三份,直至蜕生,才能解脱。
姬雪固然是仙,然而比起上古真龙,仙的躯体也称得上脆弱。
此去一别,生死难辨。
而死境到来的可能性,比生境多了太多。
血色的残阳中,敖炽的双眸渐渐失去了光泽。
在镇魔塔的大门于身后关闭后,姬雪才放松了抿紧的唇。
她知道,这是一场近乎无尽的试炼。
小红是带着目的跟在她身边的,这样也好。
她其实没有那么生气,利用,是她也认可的规则之一。
但如果不装得生气一点,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没法断得干净。
太过漫长的等待是对猫猫的惩罚,不如就不要她这个主人。
小红是世界上最骄傲的人,姬雪觉得,没了主人,它会活得更开心。
分别的一时痛苦,对于千万年的时光,应当不值一提。
在进入镇魔塔前,姬雪反复问过小红,喜不喜欢她这个主人,如果分开它会不会伤心。
它说不喜欢,也不会伤心。
对于这个答案,姬雪有点难过,也放下心来。
这样正好。
收起纷繁的心绪,姬雪提起精神,环视起周围的环境。
塔内的一切都由青铜铸就,透着不详的气息。
姬雪提着断天剑往前走,黑暗中有风声传来,她提剑格挡,一阵擦亮的火光之间,她看到了魔兽狰狞的利爪与丑陋的脸。
镇魔塔外。
一日过去。
两日过去。
除了食腐鸟造访的镇魔塔门口,光阴转瞬间就过了一月。
敖炽一动不动地跪了一月。
他的血将衣裳与地面黏在一起,染红了方丈之间的焦土。
食腐鸟停在他的肩膀上,啄食他的血肉。
这魔兽原本也判断敖炽是活物,然而他过于长久的凝滞终于让只凭本能行动的魔兽也改变了判断。
这是一具不知为何还保有温度的尸体。
于是食腐鸟便放心地撕下他的皮肉,畅饮他的鲜血。
半月过去,敖炽身上已没有一块好皮,他看起来就像个血淋淋的怪物。
吞下一块碎骨,食腐鸟满意地张开嘴,发出刺耳难听的叫声。
忽然间,大地微微震动。
食腐鸟的叫声陡然转了个调,从得意变为凄厉,然而还没尖叫完,那啼鸣就戛然而止了。
它的脖子断在了一只白骨可见的手中。
“阿雪,你一定是在骗我,对不对?”
敖炽抬起头来,他变得过长的刘海之下,露出了一只猩红的眼。
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剧烈,敖炽的胸膛也微微震动起来。
他的笑声低哑又古怪。
“你一定是在骗我,你没有不要我。你只是在气头上。”
“你只是想让我也生气。”
“阿雪,别生气,都怪我。”
“如果我把世界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你是不是就愿意回来了?”
“就算你不喜欢我……你总会喜欢别的东西。”
或者别人。
“别生气,你等等我,我会很快,很快……”
花了一月,敖炽终于骗过了自己。
他的喃喃自语消弭在大地崩裂的声音中。
镇魔塔四周的焦土都坍塌了下去,仿佛被看不见的巨人狠狠踩过。
顷刻之间,高塔就变为了一座孤岛,它的四处围起了万丈深渊,阻隔一切窥探与觊觎。
魔界的所有生物都忘不了那一日。
起初,引起它们注意力的只是小小的地震。
魔界秩序混乱,大地崩裂也是常有的事,众魔都未慌张。
然而,随着对危险感知更敏感的魔兽争相奔逃,那震动也越来越剧烈,所有的建筑都崩塌碎裂,从裂隙中冒出的血色火光烧得它们只能往围墙上爬。
弱小的魔都在烈火中化为了飞灰,越强越聪明的魔活得越久。但即便它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十道围墙上也挤满了魔物,但是有大半都葬身火海。
魔界的弱肉强食的戾气在那一日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哀嚎、祈求与恐慌。
因为有一个绝对强大的敌人凌驾于了所有魔物之上。
诸魔惊恐地看向昏暗的天空,就见一只遮天蔽日的血龙睁着冰冷的黄金瞳俯视下来,古奥庄严,降下无可抵抗的威压。
它的身躯将那永远不落的太阳的光辉都盖了下去。
一如末日降临。
无需多言,诸魔都知道,魔界易主了。
这主比以往的魔尊可怖数倍,因为它不要权力和服从,而要破坏与死亡。
它以一场惩罚的地狱之火,筛选出了绝不敢背叛的子民。
强烈到极致的死亡威胁,足以终结一切混乱。